大暑已过,闷热难耐的夏夜延续一个月之后,终于有了转凉的迹象,而蔫了将近一个月的长玄也终于恢复了神气,生龙活虎地抱了个竹夫人继续到李景七跟前念叨。
“公子,我们晚上去逛夜市吧。”
“公子,听说杭州府的夜市不让东京呢!”
“公子,你不是要买澄心堂纸么?晚上去正好凉快呀!”
……
长青实在看不下去,臭着脸要轰长玄走,却被李景七拦住。
李景七看着长玄,只见他一身白色大袖罗衫,外披一件蓝色对襟半袖,带子只松松垮垮地随意系着,怀里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碧色竹夫人,一脸稚气未月兑,不由调侃道:“你就打算这么穿着,和你的竹夫人一起招摇过市?”
长玄闻言立即低头审视了自己一番,一拍后脑勺,开心道:“公子你答应啦?我去去就来。”说罢飞也似的拎着竹夫人走了。
长青见状直摇头:“还跟个孩子似的,也不见他长进。”
李景七轻笑:“你去备马车,今日坐车去吧。”
昔日,东京便有“陈三更、董半夜”的不夜繁华,而杭州府这江南富庶风流地,则更是月宵星夕、灯火熏得人尤醉,云际花时,歌舞惹得夜不眠。
李景七三人在西街街口下了车,一路往西街行来,只见雕车竞驻、宝马争驰,处处茶馆清谈、酒肆雅聚,更有青楼画阁、绣户珠帘,时时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即便府桥之上、楼角之下,亦布满零嘴杂嚼、奇珍异货的摊铺。
眼瞧着这些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小吃和珍奇,长玄顿时被吸引去注意力,立时便想扑了过去。长青见状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正待训话,却听李景七说道:“长玄,你且去玩吧,戌时末回街口马车停驻之处即可。”
“那公子和师父呢?”长玄模模后脑勺,倒晓得不好意思。
李景七不禁好笑:“我们回头去澄心堂瞧瞧宣纸,到时自会回马车停驻之处。”
长玄闻言爽爽快快地应了,揣着自己的零花钱,等李景七和长青走远了,才转身走向楼角府桥。
走走停停,长玄突然就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待一一上前辨认,麻腐鸡皮、批切羊头、辣脚子、糖荔枝……竟都是东京夜市有的杂嚼。长玄一时激动欣喜不已,仔仔细细地一圈逛下来,先认认真真挑拣了几样精致清淡的用个桐木匣子装了准备带回去给公子品尝,再来来回回挑拣了几样师父往日爱吃的用纸包了准备给师父下酒,又去买了个布兜子将桐木匣和纸包兜着,最后才买了自己爱吃的嚼头,只在手上拿着,一路走一路吃着,就往卖新奇玩意的摊铺走去。
清风和阿豹徒步奔到了西街,一心要往乌巷去,奈何眼前却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赶上西街最喧闹的时刻。
“今日人怎么这么多!”阿豹撇撇嘴,不禁有些发懵,想起自己的职责,又转头对清风说道,“清风,小心些,我们别走散了。”
清风心中无暇顾及其它,只着急着小姐此刻的安危,胡乱点点头,便一头扎进了茫茫人海,逢隙而上、遇阻而绕,也顾不得冲撞了多少路上的行人游客。
街上受了冲撞的游人,寻常人家至多指着清风的背影说道两句也就作罢,偶尔碰上几个醉汉无赖,便要扯住清风动手动脚,阿豹见状又止不住清风,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与这些人周旋,替清风善后,不知不觉便束手束脚。
清风行行止止,也总算穿过车马阗拥的西街和人潮涌动的府桥,进了乌巷。
然而,幽深晦暗的乌巷却空无一人、并无他物!
清风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赫然发现身边的阿豹不知所踪,唯有身后不绝于耳的夜市喧嚣,和眼前不同寻常的异动,不安和恐惧便瞬间盈满了全身……
王叔一路疾驰,却并未碰到苏珺兮,待到了陈府,只问了门房仆人,便知小姐戌时初就离开了,王叔心中立即生出一丝不安,正欲离去找寻,又仔细一想,此事可大可小,若大了,苏家几个仆人哪有能耐护得小姐周全,因而又转回陈府欲寻陈则涵,不料陈则涵不在府中,因此又去寻陈则涛,只不敢惊动陈大老爷。
陈则涛咋一听闻此事骇了一跳,迅即招了几个小厮,又怕惊动长辈,遂只带了三个人和王叔先赶往苏家。
陈则涛等人堪堪到得西边民巷口,便遇上了苏珺兮的马车,几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苏珺兮原本因为疲累在车里睡过去,此刻被惊醒,一时又是感激他们疼她护她至此,一时又是自责忘记通知家里一声,害得他们如此担忧折腾,一时又记起杜氏和陈则涵的一摊子烂账,顿时心中百感交集,眼角便有些湿,只深吸一口气,强自止了泪意:“二哥,王叔,珺兮谢过你们,真对不起,忘记通知你们,我半道上遇到大哥,去了晋安客栈,害得你们不得安宁。”
“傻妹妹。”陈则涛听得苏珺兮如此说话,只嗔怪了一句。
“小姐快别这么说话,王叔说句逾越的话,在王叔眼里小姐便是当闺女一样地护着,我满心里都只希望小姐平平安安美美满满的,其他一概不想、一概不管。”王叔自苏珺兮的爹爹苏世林小时起便跟着他,如今更是看顾着苏珺兮长大,自己和王婶又没得半个孩子,因此对待苏珺兮便格外的尽心尽力。
苏珺兮闻言只感动得不能成言,清霜见众人堵在巷口说得凝重,便劝道:“二少爷,王叔,有话我们回去说吧,此刻夜也深了。”
苏珺兮这才惊觉:“是了,二哥,这么晚了,你还是回府吧。”
陈则涛却不肯,执意要送苏珺兮回到家后才肯回去,苏珺兮便也不再推辞,只在心里一一记下。
苏珺兮回到家,王婶也松了口气,却又立时觉出不对劲:“小姐,你们没有碰到清风丫头?”
苏珺兮一行人俱是一脸疑惑,王婶见状连忙将王叔走后的情形详细地说给几人听,末了说道:“这闲汉说谎必有缘故。”
“缘故?这必是赵成益的手笔!”苏珺兮怒极,脑中几下急转,忽的想到了赵成益,旋即惊出一身冷汗,声音里便带了愤恨,“他步步都算得如此巧妙,若不是他有通天的本事,便是他早就在跟踪我和清风。”
陈则涛秉性耿直,最见不得此种下三滥的动作,听闻苏珺兮此言,不由怒得猛拍了一下桌子,把王婶和清霜吓了一跳。只听他一脸怒容,前后吩咐:“陈德,你且去拟一份诉状,立时投去府衙,阿木,阿材,你们随我即刻去寻人。”
苏珺兮此刻已经冷静下来,赶紧劝住陈则涛:“二哥,这只是我的猜测,无凭无据,只怕衙门不肯受理,还是找人要紧。”
陈则涛一听便知有理,却犹自按不下那口怒气:“陈德,你且先写份诉状压着,再回府派人出来寻人。”
陈德应了,几人便要分头行事,要出门的刚走至门口,便见阿豹从远处奔来。
阿豹远远瞧见苏珺兮站在人群中,心里略有放松,三两下奔至陈则涛跟前:“二少爷,小的和清风走散了,如何也寻不到她。此刻不知她回来没有?”
陈则涛闻言刚压下的怒气又窜了上来,喝道:“蠢奴!陈木,将他捆了……”
阿豹一惊,已知清风出事,不等陈则涛说完立时就跪下磕头,急道:“二少爷,冤枉,小的被人缠着才护丢了清风……”
“还不是你失职?”陈则涛打断阿豹的话。
苏珺兮见状不耐,这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于是快刀斩乱麻,先是劝着陈则涛:“二哥,许是真有什么隐情,且待寻了人再说。”随即又转头喝斥阿豹,“还不快起来找人去?”
阿豹闻言立即对苏珺兮和陈则涛磕了个头,起身抹了一把冷汗,便率先冲了出去。一时,众人才得分头行事。
西街街口,一辆装饰质朴的大马车旁,立着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古铜般的肤色在清幽的月光下显得越发黯淡。
男子身后车窗的纱幔被挑起一角,一张清俊的面庞显现在清辉之下,随之便传来淡而低沉的声音:“是何时辰了?”
“已是亥时。”中年男子轻声回道。
清俊男子微微颔首,纱幔便放了下来。
季夏之末,秋风至而无声。此刻,杭州府闷了一日的暑气早就被无声无息的夜风散尽,唯见一时轻云蔽月,一时云破月来,惹得世间影影绰绰。
“公子,长玄虽淘气,但断不会如此莽撞,”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长玄回来,长青转身对着车窗里的李景七轻声说道,“此刻长玄过了约定的时辰这么久还不回来,只怕是出了意外。”
李景七闻言略一思忖,便果断吩咐:“去看看。”
令下,长青回身上马,打马而驰,驾座上的径山亦挥鞭而驱,一行车马便朝西街而去。
李景七和长青分视两侧,直到了楼角,一路上也没有见到长玄的踪影,因楼角府桥摊铺林立,行人众多,三人便放慢了前行速度,只细细环顾搜寻着。
待过了府桥,三人依然一无所获,正要转身往回走,忽然长青感觉到身下坐骑行步异样,回头一看,原来是马儿一脚踩到了游人遗弃在路上的纸包,各式各样的杂嚼撒了一地。
长青不疑有他,继续前行了几步,才忽然惊觉,那些杂嚼,都是东京夜市的名产,而且,批切羊头、旋煎羊肉、盘兔旋炙、辣脚子,样样都是他喜爱的下酒菜,这也……思及此处,长青不禁调转马头行到了破纸包处。
径山见长青调头,心下奇怪,便停了马车,探身回头,却见长青已经下了马,蹲在一个破纸包前沉思,不禁奇道:“大管家,有何不妥?”
长青闻言起身,走到车窗前,对已经掀帘查看究竟的李景七禀道:“公子,长玄这小子爱给我们买吃的,”说着,长玄朝烂纸包处指了指,继续道,“我正疑惑,这纸包里的东西,竟都是东京夜市的货色,而且,样样皆是我爱吃的下酒菜,能有这么凑巧?”
李景七细细思索下来,也觉得是:“若说凑巧,还真是凑巧让你注意到了,如此只怕真和长玄有关。”李景七大脑快速运转,“若真与长玄有关,便是他遇上麻烦了。这条线索不得不查,但万一长玄回了街口,也别让他干着急。”
长青点头:“这好办,我寻一个闲汉,让他先去乐来楼找掌柜借个认得我们的店小二去街口代守一会儿,再去万径园通知薛义来即可。”
李景七赞同此议,长青便寻了一个看着老实的闲汉细细交代了事情,议定事后付钱,闲汉就欣然办差去了。
李景七三人继续往前,只往僻静处寻,待行至乌巷附近,长青又发现一个碎裂的桐木匣被丢在地上,周围散了一些精致点心,待三人细细搜寻过后,径山发现,乌巷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颗糖荔枝,李景七和长青得知,立即循着糖荔枝的踪迹一路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