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心 第十八章 自求多福

作者 : 林慕紫

蓝晞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慕紫扒睡在他的床头,头发散乱的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在日光照射下,泛出一层光亮的浅褐色来,垂在她的眉目间,伴着她的呼吸起伏出一种和谐的韵律,阳光笼罩着她,光影交错间,慕紫像是披上了一件由光芒绣制而成的晶莹剔透的羽织。

蓝晞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动作小心翼翼的,害怕把慕紫吵醒,他伸出手指轻轻拨开慕紫的头发,把它们拢到耳边,慕紫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似乎就要醒过来了,蓝晞赶忙收回手,看见慕紫迷迷糊糊的撑起身子,毫无形象可言的伸了一个懒腰,蓝晞避过目光,掩饰性的干咳了几声。

“你醒了啊,伤口还痛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慕紫看蓝晞在咳嗽,就立马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来,先喝口水吧。”

蓝晞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然后他朝慕紫温软一笑道,“我没事了,伤口已经不痛了。”

慕紫安心的松了一口气,随后她似乎又想到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一样,朝后退一步,将身子倚靠在桌子上,她双手抱臂,正色道,“你完全不把我和你说的话当回事。”

蓝晞诧异于慕紫突然之间的变化,他扬起好看的眉梢,一边试图思考慕紫这句话的涵义,一边筛选着措辞,试探的问道:“是…什么话?”

慕紫一脸“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斜睨着蓝晞,“才不过是上个月的事情,就在这个房间里,你答应过我,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首先会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危,可这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你就忘了啊,这么着急的就要去逞英雄了啊。”

慕紫说到最后,音调不可抑制的上扬,语气里也带上了点火药味,她看着蓝晞那副无辜又好像有点受伤的表情,心下不忍,但她实在不想蓝晞再因为她的缘故而受伤,她以为上回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没想到蓝晞还是义不容辞的见义勇为了,她胸口闷得很,又无法纾解,只好“哼”了一声,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蓝晞双手握住水杯,注视了一会儿杯子里的水,水面晃荡出细小的波纹,他的眼神落寞中又带了点黯然,他似是在对那杯水说,声音越说越小,墨色的瞳仁中映不出半点情绪。

“可他是你爹。”

就这么简单的五个字,却把慕紫震动的一下子没了反应,她的思维也像是突然被这五个字震得短路了一样,她转过头看向坐在床上的蓝晞,一个眉目清秀却身世凄惨的少年,不过十七岁而已,在这个世上却已经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要以何处为家呢?

要以何人为家人呢?

慕紫握紧拳头,她想,家人之间是不应该有欺骗或隐瞒的。

她缓缓地走到床边,坐在蓝晞身边,她缓慢却异常坚定的说,“蓝晞,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蓝晞抬起头疑惑的看向慕紫,手指有些不安的绞动着床单,他隐约知道,这似乎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至少于慕紫而言。

“我并不是林远扬的女儿,更不是林家人,我只是为了帮助茗落才以林家女儿的身份留在这里的。”

慕紫在蓝晞越来越惊讶的眼神里更加坚定了说下去的决心。

“我和你一样,在这个世上是孤身一人的,所以我们俩就是彼此的家人,再也没有别人了,你以后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请先想一想我这个你唯一的家人,你也是我唯一的家人。”

慕紫扶住蓝晞的肩膀,把头埋进双臂间,声音闷闷的,带着恳求的意味。

“不要再受伤了。”

裴征似乎甚为悠然自得的静立于养心殿中,殿内虽是一片光亮却也是一片寂静,只听得到璟烨批改奏章时毛笔与纸张的摩擦声。裴征嘴角微翘,他挽起金丝镶边的宽大袖口,双手交握负于身后,一身藏青色的朝服将他衬得比平日里要沉稳深邃得多,他的视线似乎胶着在地上,白色绸布衬底的鞋子在明黄色的地面上显得尤为显眼,璟烨在翻页的间隙抬眸瞥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旁若无人的批改起奏折来。

看璟烨没有开口的意思,裴征却也没有半点着急的样子,就连视线都没有转移一下,仍旧是甚为怡然的凝视着地面。璟烨合上奏折,把它往边上一扔,慢条斯理的开口褒奖道:

“裴相做事果然滴水不漏,这么简单就摆平了林尚书。”

裴征微笑着抬起头,笑容仿佛是三月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

“若是没有陛下您的相助,微臣又怎么能够这么畅通无阻呢。”

裴征不动声色的回击道,心里却在冷笑,这皇帝做得倒是挺轻松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动两下嘴皮子,剩下的全让自己去做,临到头来倒好,还想把脏水全往别人头上泼,他自己只需要置身事外的看戏就行了,这如意算盘简直打的叮当响。于是裴征不得不话里有话的把他也拉下水,毕竟刺杀林远扬这事,大家都有份。

璟烨听出了话外音,他冷冷的挑起秀眉,嘴角的笑容也带上几分森然的意味,他向后往椅背上一靠,像是完全放松了一样,既不开口接话,也不让裴征走。

裴征等了一会儿,心下叹了一口气,心想也没什么好争的,陪他在这儿负气,大眼瞪小眼的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浪费时间罢了。于是他抬起头来看向璟烨,从容不迫的开口道:

“微臣已经做好了皇上您交代的事儿,希望皇上也不要忘记答应微臣的事儿才好。”

璟烨这下倒也痛快,像是不准备再为难裴征似的,他拍了两下手,江公公便从帷帐后走了出来。

“江福德,接下来三天朕都要去惜妃娘娘那里,知道了么?”

“是,奴才知道了。”

璟烨点了点头,朝裴征转过头来,“这样可以了吧,裴相。”

裴征微微俯身,“是,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裴征便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准备走出养心殿,还没走几步,却听到身后璟烨有些戏谑的声音。

“朕前几日陪太后看戏时,看到了一出特别有趣的戏,所以朕还特意去翻了那出戏的戏本,裴相可想听听是出怎样有趣的戏啊?”

裴征停下了脚步,心想今日果然没这么简单就可以月兑身,他转过身来应道:

“微臣愿闻其详。”

似是早就料到裴征的反应,璟烨露出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笑容,他摆弄起桌上的毛笔来,随意拿在手上把玩着,少顷,懒洋洋的开口道:“有一个秀才和某家的小姐是一对青梅竹马,谁知当地的知县看上了那位小姐,就把她强娶进家门,那位秀才为了报夺妻之仇,就乔装打扮,混进了知县府中,并且趁其不备杀了那个知县,当然最后那个秀才也被抓起来处斩了,不过他也算是报仇成功了。裴相觉得这个故事有趣么?”

裴征一直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站在原地,听到璟烨这么一个含沙射影的问题,他先是略微思索了一会儿,随后低下头轻笑了一声,璟烨不再靠着椅背,将身子凑近桌面,他细细的观察着裴征的一举一动。裴征语气平缓的问道,“不知陛下觉得这故事有趣在哪里?因为在臣看来,不过是两个蠢人做的蠢事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外头似乎下起了大雨,唰唰的打在窗户上,风也刮得有了形状似的,呼啸声灌入殿内,使得殿内两人的交锋更透出几分刺骨的寒意来。

“哦?朕还以为裴相会有共鸣的呢,还特意讲给你听,那裴相认为这两人蠢在哪里啊?”

裴征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细听了一会儿雨声,听见外头的雨势似乎小了点,他勾起嘴角,估模着是时候该回去了。

“臣若是那个秀才,绝不会将大好时光浪费在所谓的报仇上,缘分断了就是断了,往日既然不可追,何不大度一点放手?既不会苦了自己,也不会伤及他人。若皇上您是那位知县,那臣想根本就不会有这么一个故事,依臣对您的了解,陛下绝不是会因为七情六欲或者美色当前而放弃大好河山的无知之辈。”

璟烨轻轻抚模着手上的玉扳指,玉器被打磨的光滑无比,他支着头,状似无意的问道:

“那你的青梅竹马可怎么办呢?”语气里是无限惋惜。

裴征笑得越发轻巧起来,“那她只好自求多福了,谁又不是如此呢?”

随后他侧过头瞥了一眼殿外,回过头来朝璟烨说道,“雨停了,臣该回去了。”

璟烨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看着裴征的身影一步步朝外面走去,快走到尽头的时候,裴征突然回过头来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皇上可千万不要忘记答应臣的事啊,惜妃娘娘可是要等的。”

慕紫走出长廊看到假山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调转方向,朝冷宫走去。

她扫了一眼周围有些荒凉的景致,推开了积满灰尘的宫门,放眼望去没有看到那位大美人的踪影,她绕到了屋后,看见美人蹲在地上,似乎正在除草,慕紫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身体还没有好就好好休息吧。”

美人抬起头来看见是慕紫,便朝她笑了笑,那笑当真是颠倒众生,就连慕紫看得都心花怒放。

“我身子已经好了,向太医前两日还来看过我呢,对了,还得多谢郡主您的救命之恩呢。”美人站起身擦了擦手,朝屋内走去,慕紫也跟了上去。

“我根本就没帮上什么忙,你要谢还是去谢向太医吧,他才是真正的医者父母心。”

慕紫跟着她走进了屋里,屋里的摆设也是十分简单朴素,一瞬间让慕紫产生了置身于平常人家而不是奢华皇宫的错觉。美人在桌旁坐下,替慕紫倒了一杯茶。

“不是什么好茶,希望郡主不要介意。”

慕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甘甜的味道散布于舌尖,她含笑摇头道,“哪有,我觉得这茶好喝得很呢。”

美人清浅的笑了笑,两颊的酒窝像是陷在了日光里,随着她浅笑的弧度摇摆出一片光晕来。

“我和你也真算是有缘,要不然这么大个皇宫,我怎么就偏偏三番四次都到了你这儿来呢。”慕紫回想起自己和她的几次相遇,不由感叹道。

“是啊,也许这就是我和郡主你的缘分吧。”

慕紫放下茶杯,隔着一片晃荡的光影看向对面的人,她嘴角上翘起细微的弧度。

“其实都是你这张脸惹的祸,要不然太后怎么会直到现在还惦记着你,不放你出宫呢。”

她仍是那样浅淡的笑着,眼角眉梢依稀可以辨认出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的痕迹。

“也没什么祸不祸的,这世上的事不都是这样么,福祸相依的。”

“你和先帝一定很相爱。”

慕紫只是随意一推测,谁知这回她的眼神却避了避,“郡主你婚配了么?”

“还没有,怎么,你想给我做媒啊?”慕紫不知她怎么生硬的转到了这么一个话题上,却也不甚在意,调笑着回应道。

“呵”她轻笑了一声,“人家说山中只数日,世上已千年,更何况我都在这儿呆了五年了,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是真的半点都不知道了,又上哪里去给郡主说媒呢?”

慕紫眨了眨眼,语气里带上了点不可置信,“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五年了?那这么说先帝在位时你就已经被贬入冷宫了?”

难怪太后不好放她出去了,毕竟人是先帝关的,自然也就只有先帝才能放,可惜先帝早已经驾鹤西游去了。可是这么说来,这位美人也不是那么受宠,看来后宫风云还真是波涌诡谲,光靠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也不一定就能混得好。

“郡主你有秘密么?”

“有不少呢,我这人一天不说谎就憋得慌,于是秘密就日积月累的越来越多了。”

“我只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也是支撑我活到现在的希望。”

慕紫疑惑的望向她,不太明白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郡主你还尚未成婚,也许不会明白,其实对一个女子来说,一生中就是为了等两个相逢,第一个便是等你的夫君,与你相伴一生的人,至于第二个相逢,就是与你的孩子,你等待他的降生,等待他长大成人,等待他来寻找你。”她的眼神此刻像是会放光,语气虽然仍旧恬淡却带着向往与生生不息的希望。

然而慕紫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却是莫非璟烨的工作没做到位?怎么还有皇子活着?

“你有孩子?他还活着?”

这问题问出口了慕紫才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现在连自身都难保。还担心别人做什么,难道理想的情况不正是裴征或者璟烨随便哪个阵亡,当然最好一起阵亡,那自己才可以带上银子功成身退么。

美人并没有作声,只是眉目含笑的看了一眼慕紫,此刻的她柔软的像是一段浸泡在水里的胶片,阳光细碎的落在上头,点缀成一条璀璨的河。

慕紫有些不忍心破坏她这份像是水晶般晶莹透彻的坚定和执着,可也不希望她空抱着一个梦过活。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直到你死,他都没有来呢?”

她笑的像是一朵盛开在深夜里的曼陀罗,而那朵曼陀罗里掩藏着一个散发着暗香的秘密。

“那他一定是在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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