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儿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惹娘亲不高兴了，只好讷讷地直起身子。冯氏也不理他，径自收拾了碗盘子，把那对玉镯放回里间。这才坐到外间儿子的床板上，又瞪了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瞧你那副德行！云丫头给你当媳妇怎么了？还配不上你不成？！”
小哑儿如遭晴天霹雳。
“啥？”他傻愣愣地重复着，“让云姐……给我当媳妇？”
冯氏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又是一口气叹出。窗外半轮寒月，冯氏睹物思人，有些伤感地说道：
“你爹啊，当年也就跟你这么傻不愣登的，老是惹他娘生气。媒婆子把我带到他家里去，那个家穷的哟，老太太就躺在破床上，看我一眼，说没挑头了，就这丫头吧。然后一伸腿儿，这就算没气了。”
小哑儿很少听娘亲提起爹的事情。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默不作声，因为即便娘亲伤心，他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或许静静地听她倾诉，就是最好的方法。
冯氏继续说道：
“结果呢……你爹把你女乃女乃埋了，到了到了，就送了我一副镯子，也没提成亲的事儿——其实他哪有钱成亲哟！就那破房子，想卖都没人要。你爹早年跟你爷爷学过武，他说想出去闯荡，我就让他去。你生下来的时候，你爹不在身边，娘亲只能再等。后来马贼来了，娘亲带着你躲在缸子里面，就听外边儿到处都是杀人放火的声音，你个傻孩子就光瞪着眼睛，竖着耳朵听，也不会哭两声。还好你没哭，不然咱们娘俩儿的命哪还有剩哟！”
旧年那些凄苦的回忆让冯氏说到此处，不由得落下泪来。小哑儿这才着了慌，本想把自己的衣衫递过去，但那上面还沾着血气呢。正在犹豫，冯氏已经掏出一块帕子，把眼泪抹去了。
“村里人都死光了，血都淌成河了，就顺着咱们门儿口那条水沟子流走。城里边儿官府没人来，那帮狗官见了马贼，吓得都尿裤子，哪敢过来看一眼？娘亲自己动手，埋了几个老邻居，就带着你上城里去要饭。又过一年，咱们娘俩都要饿死了，在路上碰见二夫人。二夫人见咱们可怜，让娘亲进府里来干点儿活计。这才好不容易能过上日子。”
手帕不住地擦着泪，但是冯氏的眼角却总是不消停。小哑儿坐在一边，几次张口想要劝解娘亲，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怎么说出口。
“一开始，我还念想着你爹，总以为他指不定哪天就能在外边儿赚了钱，接咱们娘俩去好好过日子；后来马贼来的时候，我也不盼着他赚钱了，就希望他能回来，把咱们娘俩救出去就行；再后来，娘讨饭给你吃，只琢磨着他能碰见咱们，给咱们娘俩弄些吃食。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娘不想了，再想也没意思。你也把你爹忘了吧，咱们就这么过日子，给你娶房媳妇，不比什么都好？”
听着冯氏痛苦的诉说，小哑儿的心里沉甸甸的。他忍不住开口劝解道：
“娘，说不定，我爹他不是把咱们娘俩忘了呢。你不是说他学过武吗？说不定他结上了什么仇家——”
冯氏狠狠地瞪了小哑儿一眼，把小哑儿骇得立即住了口。
“不许胡说！”冯氏叫起来，“你爹的武功很高，说不定跟咱家老爷差不多，他才不会死！他肯定就是把咱们娘俩忘了！自己发财找小的去了！”
小哑儿不再说话了，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娘亲继续说道：“武功不是个好东西。你爹当年要是不会武，老老实实当个种地的人不行吗？跟你一样，没本事还非得逞能！老爷当初让武师给你模骨的时候，娘心里吓得要命，生怕老爷拉你去练武。还好，你小时候没过上好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骨头都没长好，武师说不行，娘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哑儿沉默了。
娘亲不希望我练武。他想着。但是小哑儿的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大吼了起来，那个声音声嘶力竭地怂恿着他，让他去寻找一门适合自己的武艺，渀佛如果不会武功，那就不是他了似的。
小哑儿试图反驳那个声音，但他自己的心里，也对武学有着无法遮掩的渴望。
“娘，过去就过去了吧。”他开口说道，“过去的事儿，还想它干什么？我以后不管去做什么，那都不关我爹的事儿了。咱们娘俩好好过日子就行。我以前听人说过，过去的事就跟只小蚂蚁一样，抓起来放在手上，看它两眼再放走就是，一会儿就跑没影了。我找个媳妇伺候您，您说得对，咱们一家人不比什么都好？”
冯氏把眼角眼泪一擦，回头看看儿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点指着小哑儿的额头，说道：“这点儿也跟你爹一样，平时跟个闷葫芦样，偏偏总能说点让人一琢磨就有味儿的那种话来。这话你跟谁学的？”
小哑儿咧嘴一笑，刚要回答，面上却是一愣。
这句话，是谁教给自己的来着？
脑海里面隐约闪过一个字——“黎”……这是什么意思？是有个叫“黎”的人说过的吗？黎是谁？为什么自己想不起来？
小哑儿皱起了眉头，但是冯氏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她看着门口，絮絮叨叨又说道：
“云丫头比你大了四岁，打小你们俩就是一块儿长大的。她也是没爹没娘，就把你当亲弟弟待。不过人家现在都十七了，这还在二夫人手底下干着，二夫人心眼儿好，一直想给她许个好人家。娘亲琢磨着啊，咱们家虽然穷点儿，但好歹不缺吃不缺穿，咱娘俩的工钱呢，养活三个人也没问题。你也快该成亲了，与其在外边儿找个，还不如寻个知根知底的丫头。我看云丫头就不孬——”
小哑儿面色一僵，嘟哝着：“我才十三，要成亲还早着呢！”
他从来都没想过成亲的事儿，而且心里也有点儿抗拒。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似乎在告诉他，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还没有找到，在这之前不允许他成亲。
小哑儿没敢把这话说出来，不然娘亲一定会劈脸给他一巴掌——什么命中注定？一个下人能娶个漂亮媳妇就该烧高香了！还什么注不注定的？！
不光娘亲，小哑儿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实在是太荒诞了。但是他却生不出和那个声音相辩的**，他可以感觉到，唯有这件事情，是那个声音最大的坚持。
“不早了！”冯氏赶忙说道，“你看看外边儿人家，十三四岁的小伙子找媳妇的可不少，最多推推，推到十五六岁再成亲就是了，那也得先找好啊！咱们这样的，不跟城里人一样，规矩那么多。老财主家那个两岁的儿子都给找了个童养媳，不比你早啊？……哎，哑儿，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小哑儿摇了摇头。
冯氏照头就给他一锅盔，骂道：“那你还推三阻四的？云丫头那点儿不好了？人长得又漂亮，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又懂得心疼人，就除了比你大点儿呗。娘要是不先说好，让她被别人抢去了怎么办？我可跟你说啊，哑儿，就这简府里面，看上云丫头的可真不少。你还看不上人家是怎么的？”
“我没有看不上云姐。”小哑儿撇了撇嘴，“……我看上了也没用啊，说不定云姐看不上我呢？”
冯氏瞅他两眼，看着自己的傻儿子，摇了摇头，面上却又露出了笑容。小哑儿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娘亲在笑什么。
“哑儿，这你不用担心。”冯氏低声对儿子说道，“别人说不定看不上你，但是云丫头肯定不会。你还真觉得她把你就当个弟弟待？娘亲是过来人，那点儿事儿还能看不出来？你以为娘亲以前没对云丫头说过那对镯子的事儿？刚才你要是不多嘴，把云丫头羞跑了，估模着这会儿就能定下来了。到时候娘亲跟云丫头一块儿在二夫人那儿求个好，这就能在小院儿里边儿让你们成亲。”
小哑儿默不作声，把脸转过去了。他本来面皮儿薄，听娘亲讲把云姐给自己娶进门的事儿，心里有些害臊。
“你还不好意思了？”冯氏一看儿子这样就不由得有些黑脸，“娘听柳管事说，你今儿在堂上，站在老爷跟前连跪都不跪，还振振有辞，当时怎么有胆子的？这会儿倒害羞了？”
话虽然这么说，冯氏说着说着，眉目之间的笑意却是隐藏不住。她知道，儿子害羞，说明对云天若心里有意。这就好办了，两个人都能看得上对方，又都是下人命，没什么高要求，那不就了结了？
心事已去，冯氏从小哑儿的床板上站起来，跟他说一句：“把灯熄了吧。锅里面有剩点儿面糊糊，你明天早起煮了喝。娘亲得睡去了，二夫人明个儿想回家去探亲，老爷让娘亲和云丫头陪着。得好些天才能回来，正好老爷许你这些日子不用上工，算是结了娘亲一桩心事。”
“二夫人要回娘家探亲？”小哑儿愣愣地问了一句。但是冯氏却不理他，已经把桌上的蜡烛吹熄了。屋子里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明的月光从窗口投洒进来。冯氏转身进了里间，这就去休息了。
小哑儿趴在床上，背上的药都已经渗进伤口里面去了。把被子往身上一盖，小哑儿叹口气，也是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