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双手合十,默默许出这个心愿,却不料,抬起的眼,正对上一双潋滟的凤眸,此刻,那凤眸后,隐隐含着的,还有愠意。
是西陵夙!
从芍药苑往外,不仅能瞧到那处甬道,和乾曌宫,其实也不过隔了那条甬道。
而西陵夙,不是一个人,他的身旁,还有胥贵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拥着胥贵姬,由几名近身宫人簇拥着,颇为闲适地从那甬道旁的鹅卵路走来。
“皇上,您说,宫里新栽的奇花在哪呢?”胥贵姬不知是没瞧到蒹葭,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只娇柔地问着,身子半倚半偎在西陵夙的怀里。
是了,明日是西陵夙免朝的日子,按着规矩,他不用在卯时起身,可,现在,还在御花园中闲游,显然,也是一反常态的。
而,太后的仪仗刚刚离开,他终究是不舍太后离宫,还是对太后月复里的胎儿,仍是有着计较呢?
这些,都不是她该去想的,眼下,她该想的,是西陵夙眼底有着明显的愠意,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名帝君眸底染上愠意。
是因为她么?
他让她莫要理会任何事,她理了。
他让她莫要擅自出宫,她偏是出了。
冥顽不灵的她,只想着送太后一程,不顾太医说的,她的身子需要静养,夜深露重,寒气侵体,更是不适宜出来的。
如此,他岂能没有愠意,件件桩桩,她回宫不过两日,便都是触了他的逆鳞。
“呀,是钦圣夫人呢,这么晚,夫人站在那么偏僻的苑子是做什么?皇上,您不是昨儿个才说,夫人在宫外受了苦,身子违和,让嫔妾等都不要去打扰夫人,怎么——”胥贵姬嗫嚅着,瞧到西陵夙脸色不悦,立刻噤了声。
“是啊,朕只当爱妃身子不适,却不知朕的爱妃是好得很。”西陵夙薄唇浮起一抹笑意,那笑意极冷,极寒,“爱妃,既然身子已然大安了,太后如今又离宫静养,明日开始,这六宫的凤印就交爱妃代执罢。”
代执?
是啊,要发落她,总得师出有名,在代执凤印的时候,若出了差池,自然,也就得了罪名。
走到这一步,是她自个选的,怨不得任何人。
她仅是颔首,俯身,才要行礼谢恩,千湄终是在一旁轻声禀道:
“皇上,奴婢僭越,娘娘如今嗓子还没有大好,若是代执六宫事务,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奴婢恳请皇上——”
“真是放肆了,没见过主子说话,宫女插话的。呵呵,想来,钦圣夫人身旁的宫女,都是让人大开眼界呐。”胥贵姬菱唇翘起,言辞锋芒地道。
哪怕,胥司空闭门思过,可显然,并不影响胥贵姬再后宫的地位,而她今晚能这么说,自然也是察言观色,知道西陵夙不会动怒,也知道,唯有这么说,更合了帝君的心思。
只苦了千湄,闻言,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婢该死,奴婢枉言了,请皇上降罪。”
“知道犯错是好事,但,说的这话又是不通的,皇上哪来的功夫,管这后宫的琐事,”胥贵姬顿了一顿,转望向西陵夙,“皇上,既然才将这后宫事务交给夫人,如今这宫女又是夫人宫内的,理该让夫人做个处置才是。”
“雪漫所言甚是,这名宫女就交给爱妃发落吧。”西陵夙的言语极淡,越是淡,其实,越是让人害怕的。
只这一句话,千湄不再哀求,仅是跪转到蒹葭跟前:
“娘娘,奴婢失言逾上,还请娘娘按着宫规,罚奴婢往暴室劳做一月。”
千湄本为乾曌宫宫女,对宫规自然记得熟悉,这罪,是胥贵姬挑开了说的,这相应的罚,便是宫规上记的。
而今晚之事,与其让蒹葭再去说什么,说不定非但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让皇上更为恼怒,到时候,罚的,恐怕更重。
千湄这般跪叩,蒹葭的手去扶她,却分明瞧到西陵夙眼底的冷冽愈浓,她的指尖在触到千湄的衣襟时,微微缩了下,收手间,她再次启唇,嘶哑的声音在这暗夜听起来,真是不和谐,而她依然一字一字说着,尤为费力:
“是臣妾管教失职……臣妾愿自罚……”
“好,好,好。”西陵夙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好字,语调很轻,却在收尾透着肃杀的气氛,“爱妃如此体恤宫人,真让朕甚感意外,既然爱妃自请处罚,那,就罚扣三个月俸禄之外,代执宫闱事务罢。”
本来,代执六宫事务,该是一道恩谕,可,在千湄僭越地说出那番话,再加上西陵夙这一句,显然,却带了其他的用意,假如说,先前,西陵夙并没有这份用意,此时,却是分明的。
翌日,六宫皆知的,只是钦圣夫人代执了事务,并不需要其余诸妃每日的请安。
而那一晚,西陵夙在发落完这句后,便径直拥着胥贵姬朝苑子深处行去。
那一晚,据说,苑子里确是盛开了一种极其美艳动人,比昙花一现都让人赞叹的花,那花盛开在一处新建的宫殿外,而先前,众人只当那处围起来的地方是预备借着重修关雎宫,一并着了工匠修葺整顿罢了,却没有想到,实是重建了一座殿宇。
那宫有一个极美的名字——曼殊宫。
那一晚,胥贵姬原以为,西陵夙是将这宫赐予她居住,喜不胜收,最后,却只是,让她居于曼殊的偏殿,正殿之位仍是悬空的。
于是,阖宫纷纷猜测,那正殿必是西陵夙为最宠爱的妃子预留的,而这最宠爱的妃子,显然已不是钦圣夫人。
因为,自从钦圣夫人代执阖宫事务以来,哪怕身子日渐康复,西陵夙都没有再翻钦圣夫人的牌子。
每日,西陵夙翻的牌子,除了胥贵姬略微多些之外,可谓是雨露均泽,尚未蒙过圣恩的言容华都得承了一次恩,按着规矩,晋为婕妤。包括范容华也承了一次恩,但唯独那一次,是没有晋位的。当然,范挽在宫内,素来被人所忽视,她的晋位与否,当然也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众人只纷纷揣测,入住那曼殊宫的究竟是谁,毕竟,皇后汝嫣若要待到两年后,方会入宫,这曼殊宫的主位,或许,会在这两年内,独占帝心。
而,昔日盛宠一时的钦圣夫人终是如昨日黄花,不复风光。
源于,自钦圣夫人回宫后,便有流言四起,说是钦圣夫人流落在宫外的这几日,实是隆王见色起意,才掳走了夫人,但,终究在隆王玩腻后,被弃于熙沪,再差人告诉西陵夙,以此还报当初败于西陵夙谋略下的耻辱。西陵夙虽碍着面子,勉强接其回宫,正以声名,却因其失贞,再不复昔日对其的盛宠。
这些谣言经宫闱各处绘声绘色地传来传去,逐渐成为了钦圣夫人失宠的真实原因。
后宫的流言,让千湄气得发落了几个嚼舌根的小宫女,却依然止不住流言的势头,而,蒹葭却仿似毫不在意,只在宫里安然地处理着各局报上来的琐事。
“娘娘,这是尚宫局各司为中秋准备的各项器物,请娘娘过目。”千湄奉上一叠厚厚的单册,虽然距离八月十五还有大半月的时间,但各项准备事宜却早已展开。
今年是新帝继位来的第一次中秋,加上又恰逢平定了内忧外患,自然更受瞩目,必得好生操办。
蒹葭只淡淡地翻看单册,如今的她虽然已能开口说话,可嗓音却再恢复不到昔日的圆润动人,沙哑得很:
“各宫预备献的才艺也要早早报上来。”
“是,各宫娘娘的才艺明日就会呈给娘娘。但,刚尚宫局来说,此次的中秋献艺要额外多加一出,至于是哪出,却又不肯说,只说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
蒹葭仍是淡然地翻阅册子:
“那就把这预留的一出排到最后。”
“娘娘,您准备了什么才艺?”千湄终是忍不住问道,眼见其他各宫娘娘早迫不及待的开始准备,惟独娘娘却似乎是压根没有预备要献艺。
“本宫嗓子坏了,身子也大不如以前,要献舞恐怕也不能了,倒不如,把这机会让给其他娘娘吧。”
“但,娘娘可以**啊,娘娘吹的箫可比汝嫣小姐都好呢。”千湄絮絮地说。
“你呀,又说了不该说的。”蒹葭温婉地一笑,“好了,这些册子本宫审过了,分发给各局吧。今日晚膳不必多传,照着昨日的就好。”
“娘娘,您再用这么少,身子怎么好得快呢?您总该为将来打算一下,难道,就这样在这宫里过一辈子?”
“那本宫该怎样过呢?”蒹葭将册子叠好,若有所思地随口问道。
“如果娘娘不在意圣宠,总得为自个留条后路,这宫里,娘娘唯有怀得帝嗣,以后,哪怕没有圣宠,都能安然终老。”千湄低声说出这句话,这种话,若搁到以前,再怎样,她都不会说的。
“对了,太后在俪景行宫还好么?眼见着中秋到了,这次司膳司新制的月饼,着人送一盒过去。”
月饼是司膳司今年特意用碾细的茶粉制作而成,早先曾送了一只给她试用,味道倒是不错的。
可这些月饼显见是不会顾及到宫外的,至多宫里除皇上外,品级高的娘娘会各发一些。
“娘娘,这些自有尚食局操心,您又何必费这个神呢?”千湄嘟嘴,道。
“这宫里,那个地方不是看着风向办事,俪景行宫废落多年,太后在那,终究比不得宫里,你且照本宫吩咐去做,也算是尽了份心。”
“唉,您的心呐,都尽在不该尽的地方了。”千湄如今和蒹葭说话,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出口,事实也是如此,“这些奴婢会吩咐宫人去做,但,奴婢刚刚说的话,还请娘娘也费心想一下才好。”
蒹葭的笑意却有些凝在唇边,孩子?或许,她是该要一个孩子,这样,在这寂寥的宫里,也是种慰藉罢。
可,要个孩子,岂是她想要,就会有的呢?
从前,西陵夙的翻她的牌不过是演戏的需要。
如今,西陵夙更是根本不会翻她的牌。
徐徐起身,殿外,夕阳如血,这一晚,西陵夙翻了胥贵姬的牌子,晚膳后,兰陵宫,却是来了一位稀客,说是稀客,是她从来没有来过兰陵宫,也没有向其他诸妃一样,彼此间会有所走动。自她解了禁足后,每日都待在自个的宫里,并不出去,而西陵夙除了例行翻过一次牌以外,似乎也将她忘在了脑后。
她,就是范挽,范容华,唯一一个,侍寝后没有晋位的嫔妃。
她进殿的时候,蒹葭刚沐浴完毕,着了宽大的纱袍,长裙迤逦地拖延在玉石地上,出尘月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