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宴会接近尾声,众神纷纷起身告辞。
朱鸾不耐客套,一早就找借口,趁机脚底抹油溜了。
白央君本也想随他一起离去,无奈佑天元帅盛情相邀,推辞不过,只能陪饮了几杯。待得一番应酬下来,再抬头看天色时,已是月过中天,夜幕低垂。
这么晚了,想必青汐早已睡下。
如此自然不能再去北海接她,原本以为这趟魔荒之行,最多不过数日即可返回,哪曾料见其中竟会有这般波折。
好不容易处理完了,离当初约定的日子也差了许多。
白央君不由轻叹一声。
转身,就瞥见佑天元帅满面红光,手边酒盏随意打散了一地,正晕乎乎地斜倚在案边酣睡。几个负责侍奉的仙婢们,体贴地取来云毯为他披上,然后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回府邸。
“能得元帅,乃我天界之幸。”
耳畔忽闻感慨,白央君循声回首,空旷的长廊下,不知何时已站了一袭挺俊身影,墨衫广袖,乌发玉冠,看着却极是眼熟。
白央君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继而微笑:“青溯。”
墨衫公子走过来,向他拱手道:
“帝君。”
来人正是北海龙君第五子,佑天元帅麾下少将—青溯。
听闻琉珠公主近来被诊出喜脉,玉帝大喜,遂召她回宫问安,想必此番,他便是陪她一起来的罢。
“琉珠既有身孕,你不在她身边陪着,却来这里做什么?”
白央君略带戏谑的话,顿时让青溯红了脸。
他抬袖轻咳了声,见四周无人,有些尴尬道:“秋妃拉着她在后花园里闲谈,我不便进去,就出来四处走走。”
白央君点点头:“原来如此。”.
说话间,佑天元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回廊尽头,只留下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轮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犹如一根屹立不倒的支柱,坚毅而刚强.
眼见佑天元帅离去,青溯这才缓缓收回视线,询问:“如今战事已定,帝君可是要直接回青丘?”
“族内近来并无要事,倒也不急。”
白央君想了想:
“不过,我上次答应青汐等这边的事情办完,就去接她回来,你既要带琉珠回府,不如一并同行。”
青溯闻言,却似一愣:“青汐?”
“怎么了?”
见他讶然,白央君有些不解道。
“可是,小七她现在并不在北海呀!”青溯说着,赶紧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了他。
白央君伸手接过,见信上竟盖着昆仑山的仙印,越发疑惑起来:
“昆仑?”
青溯苦笑:
“前几日接到仙君信函,说小七不知怎的跑到他那里去了,因见她似乎迷了路,便暂时留在山中,代为照看。”
青汐居然在昆仑?
白央君打开信纸,粗略浏览了遍,眉头渐渐皱紧。
青溯见他皱眉,连忙解释道:
“这件事父王本不知情,直到前几天银雀送信来,我们才知道。母妃临走前,特意吩咐我送琉珠回来时,顺带去趟昆仑,把她带走。”
从天庭至昆仑,也不过十万里的路程,白央君沉吟片刻,收起信:“琉珠如今怀了身子,你应该好好守着她。”
“可是…………”青溯显得很为难。
“至于青汐,我自会去接她。”
白央君道:
“陛下多疑,与北海联姻,本就是为了稳固权势。琉珠又是他最宠爱的女儿,这次召见也存了试探你的意思,若处理不好,难免令他起疑心。”
青溯受教.
出了天虚宫,崖下有片平坡。
柔软的绒草似绸垫般铺满整个地面,远处群峰逶迤,一汪银瀑横挂山壁,激起流水哗哗,分外清雅。
青汐来到草地上坐下,抬头看天。
湛蓝的天空风轻云净,偶尔有几只鸟雀掠过,青汐双手交叠于脑后,仰躺在草丛里,尽情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旁边的绯炎踱着步子跳过来,歪歪脑袋:“你在做什么?”
“睡觉啊!”
青汐闭上眼睛,任凭温暖的阳光将自己淹没:“这里很舒服。”
绯炎嗤鼻:
“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你这条懒龙!”
懒并不可耻,青汐不介意。
许是见惯了她的厚脸皮,绯炎也有些无可奈何,只好拢了翅膀蹭到她身边,用尖喙去叼她的头发: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来昆仑?”
这个问题很复杂。
想起玄枫那张天生一副祸害样妖孽脸,青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决定避重就轻:“我去魔荒采药,被一只蜈蚣精甩落水中,就顺着水流被冲到这里来了。”
“什么药非要到魔荒去采?”绯炎抖着冠子,好奇道。
“千叶芝。”
青汐抱着膝盖坐起来,补充道:“一种能够让人的眼睛重见光明的仙草。”
拥有这种特殊功效的草药,的确不多见。
绯炎和许多羽族灵兽一样,都有颗难能可贵的八卦之心。只是它平日里素来低调,因为能激发它体内八卦因子的消息实在不多,可巧青汐这次正好戳中它的萌点:
“有谁失明了吗?”
脑海中,瞬间浮现起凤兮那双空洞而黯淡的眼睛。
青汐点头,又听见绯炎继续道:
“是你的朋友?”
“与其说是朋友,”青汐斟酌了下,掂量着挑选词语,“不如说是长辈。”
凤兮乃凤族神王,自老凤帝故去之后,就由他接任继位。
虽与凤帝生疏,但毕竟是嫡族之子,其父亦是凤帝的兄长。说起来,凤兮倒是与她的母妃霜依同辈,只不过中间隔了个表字,算是表兄妹。
“长辈?”
“大概吧,”
青汐对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懒得花心思去梳理,看着满脸探究之色的绯炎,哭笑不得道:“不过,你应该会比我更了解他。”
啥?
眼见绯炎茫然,青汐转开视线,低头拨弄一株兰草:“因为他是你们羽族的王。”
羽族神王,凤临天下.
大概是这个消息太过惊悚,绯炎瞪圆了眼睛,呆立当场,半响回不过神来。
青汐探手过去,在它耳边轻轻一拍:
“回魂啦!”
清脆的‘啪嗒’声,成功唤醒了对方游走的意识,绯炎猛地窜到她面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说的,莫非是凤兮大人?”
看来,无论是哪种族民,在面对自己的帝君时,都免不了产生一种敬畏之情。
“如果你不想给他添麻烦的话,就切记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
九洲一战,凤族元气大伤。
倘若凤兮失明的消息在这个时候传出去的话,无疑更助长了魔界的气焰,而没有凤王的神力庇佑,那些本就奄奄一息的凤族子民们,处境将会变得更加危险。
青汐这话看似无意,实则却暗含了警告的意味在里面。
绯炎既能做得昆仑仙君的灵兽,自然具有很高的领悟力,察觉出她对凤兮的袒护,原本对她心存的一些不满,也稍稍消褪了些:
“那他还有治愈的希望么?”
“顺利的话,应该没问题。”
千叶芝已经炼化成功,尾巴上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青汐本就打算近日离开,站起来,掸掸裙子道:
“他是个很好的人,总不能一直这样看不见。”
绯炎惊讶。
青汐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转身道:“对了,问你个问题。”
什么?
绯炎扑扇翅膀,不解地盯着她。
“你知道褚清言么?”
淡淡的声音落下,却不啻于平湖里扔下来一块大石头。绯炎乍闻这个名字,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似乎是知道什么,可是却又不愿意说出来。
青汐看得分明,见它犹豫,也不为难:“你不肯说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毕竟,竟将凤兮伤成那样,实在叫人难以释怀。
见她扭头欲走,绯炎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出声唤住了她:“等一下,你真的想知道?”
只不过是问个人罢了,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内情?
青汐站定,疑惑道:
“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呃,这倒也不是,”绯炎望天了回,“只是怕你误会罢了。”
青汐疑惑更甚。
“其实也没什么,你们这一代年轻的神祇大都不知道,但上辈的神仙们,却还记得他。”绯炎飞到她头顶的树梢上:
“褚清言是堕仙,从古至今,第一位削骨去魂,自己甘堕魔道的上仙。”
它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
“可是,在他成为堕仙之前,他也曾是仙界之中,清华出尘、问鼎天下的一代翘楚。你还记得当初紫宸教给你的那套昆仑剑法么?”
青汐汗颜:“还、还有点印象…………”
就知道会这样!
绯炎再度甩给她一个鄙视的白眼,心道这世上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仙门绝学,别人求都求不来,紫宸手把手白教你,你还这么不知进取:
“那套剑法的名字,本来并不叫这个。
它的真名唤作‘浮尘’,是由褚清言亲自创造的。而紫宸作为他膝下惟一的弟子,从他那里继承了一半的剑谱,因为并不是完整的,后来这套剑法,经由他自己修改完善,便成了现在的昆仑剑。”
青汐愣住。
“这下你个傻龙应该明白了吧?”
见她一脸如遭雷劈的模样,绯炎仰头哼了声,挠爪子道:“紫宸传你剑法,若说他算得上是你的师父的话,那么褚清言就可算得上是你的师祖。”
“难道说…………”
“不错,褚清言在堕魔之前,正是紫宸仙君的授业恩师。”.
褚清言是紫宸的师父,这个消息着实深深刺激了青汐一把。
晕晕乎乎地走到湖边,随手掬起一捧冰冷的湖水泼在脸上,青汐努力试图让翻涌的思绪平静下来,这个内幕太过劲爆,她可怜的小心肝儿稍微有些接触不良。
想起紫宸冷漠寡淡的模样。
青汐拍拍脑袋,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褚清言那样残虐的性情,与他联系到一起。都说有师必有徒,若果真如此,那么紫宸这般淡薄的心性,是否也曾是昔年的褚清言?
很久以前,就听说过关于那个男子的传闻。
从最初的孤冷如莲,到后来的逆伦悖德,以至于最后当那个他深爱的魔族女子,惨死炼魂柱之后,他悲恸泪流、怒对苍天。
其性至冷,其情至真,弃一身精纯修为,换一世敢爱敢恨。
“那可真是个风骨傲然的仙人。”
依稀记得某个日落后的午夜,北海龙王抱着年幼的她站在海上,抬头遥望着魔域的方向,捻须感慨道:
“只是情根深种,却反失了清明。他只道玉帝杀他妻儿,又怎知那妖女待他真心几何?若是真的爱他,如何舍得让他以一人之力抗衡天庭,又如何能在临死之前,依旧不忘蛊惑他舍弃仙身,堕入魔道?”
青汐反问:“为什么仙魔不能相恋?”
“因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即使爱了,那爱里头,也多少掺杂了几分算计。”父王轻抚着她的脑袋,叹息道:
“要是爱一个人就要彻底毁了他,那还不如不爱。至少不会落得斯人已逝,另一个却还要背负着深重的罪孽,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残喘下去。”.
刺骨的冰凉,让混乱的大脑逐渐平静下来。
反正就算再折腾,那也是别人家的时,青汐思维简单,只道紫宸待她好,那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而且还是好人中的大美人,美人中的冰山美人。
美人么,哪个没些曲折的背景?
思及至此,她的心脏再度落回原位,虽然在想起凤兮时,经常萌生出一种抄家伙狂扁褚清言一顿的冲动,不过那也只是想想罢了,思想的巨人,从来不需要用行动证明自己。
收拾完自己,青汐擦干脸庞,打算回去。
一抬头,忽见远处一道七彩华光落下,瑞气四溢,仙气凛冽,平地里掀起一阵狂风,吹得她身上的裙子都差点飞起来,青汐慌忙蹲下去用手勒紧腰带,以免走光。
光柱消失,一双有力的长臂突然自背后伸出,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明明答应过我,会好好地呆在北海等我回来,怎么又一声不吭地跑来这里玩了?”
温润的声音,熟悉的淡香。
乌长的发丝顺着肩膀滑落下来,那双手将她扣得严实,十指白皙,骨节分明,青汐被他这么抱着,感觉到身后略显不稳的心跳,不由‘噗哧’笑出声来:
“怎么,莫非这一路上,你是御风赶来的?”
白央君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微微阖上眼睛,含笑道:“是啊,怕你在这呆久了,就不肯再回去了。”
知他疲倦,青汐倒也没有挣扎,由着他伏在自己身上休息:
“胡说!”
白央君埋首于她颈窝之中,也不解释,只双臂仍禁锢着她,力道不重,温热的呼吸轻拂过她耳畔,带起丝丝酥麻。
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亲密,青汐抬手覆上他冰冷的指尖:
“喝酒了?”
一路日夜兼程,根本顾不得打理,白央君素爱洁净,平生第一次被人瞧见这么狼狈的模样,听说她语中忧心,凤眸里噙着浅浅笑意:
“几杯而已。”
“饮酒伤身,”青汐转过身来,抬袖为他拭去额角薄汗,“以后不准喝!”
白央君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他,青汐被他看得面红心跳,脸上温度一路飙升,只好看向别处,白央君眼中笑意更深:
“你担心我?”
…………………
都说狐狸荡漾,可是见过直白的,却没见过这么直白的,青汐梗着脖子,死不承认:“谁会担心你?”
白央君搂着她的腰抱得更紧,‘哦’了一声:“真的?”
磁性的嗓音满含宠溺,青汐险些儿连魂都给勾没了,只得缴械投降:“好吧好吧,我承认我错了,我担心你。”
静默良久。
薄唇轻轻在她眉心落下,然后沿着耳垂一路下滑,一直吻到颈侧方才罢休,眼见青汐脸红得几乎快要爆掉,白央君总算放开了她:
“我也是。”
说完,不等她开口,便又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次,只是绕着她的唇瓣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贴,柔软的感觉,与凤兮那样悲凉的追逐不同,白央君的吻,是温柔,而又沉醉的。
从没有过比拥抱更进一步的亲昵,青汐吓了一大跳,察觉到白央君今天的情绪似乎与往常有明显的不同,她看着他,开玩笑道:
“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想想也不可能,白央君这样风华绝代的男子,身边爱慕的女仙没有一列也有一排,她青汐不过是只一马平川的小呆龙,又哪能真的勾起他的注意呢?
正这样想着,不料脖子上又是一痛。
青汐悲愤抬头,白央君缓缓地从她脖子上离开,舌尖滑过皮肤时,残存的暧mei感还没有完全消息,左侧锁骨处却留下了一个浅淡的咬痕。
“嗯,我吃醋了。”
他从袖中模出一块玉佩,乳白色的玉石配上流霞纹线,折射出璀璨的光彩:“所以,等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地责罚你。”
语毕,长指一拂,那枚玉佩就挂上了她的脖子。
“这是什么?”
青汐拎起来在眼前看了看,好奇道。
“喜欢么?”
白央君不答,反问道。
“喜欢,当然喜欢!”这玉佩质地优良,一看就是上等货,青汐哪里会有不喜欢的道理?
“喜欢就好。”
白央君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她胸前的玉佩,俯身牵起她的手:“既然喜欢,就戴着吧,这是上古神玉,十分难得。”
哦哦,原来真是个宝贝。
青汐赶紧把玉佩贴身收好,白央君拉了她往回走:“出来这么久,你父王也该担心了,跟我回去。”
青汐刚想说话,白央君的脚步却陡地一滞。
“怎么了?”
青汐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来,探头朝前面看去,碧草连天中,一袭白袍胜雪的清冷身影正静静地背对着他们。
似是感觉到身后响动,紫宸仙君缓缓地侧过神来,手里拎了个长颈玉瓶:
“……………这仙丹,你不要了?”
他的表情淡漠而冷然,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一刻,他的视线转向白央君身后的青汐,深邃的眼眸里,倒映出她与白央君相依的模样:
“我炼好了,一直在崖边等着你,等了很久。”他沉默了会,淡淡道,“你却始终没有来。”
平静的话语,不带任何感情。
青汐没来由地哽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紫宸的目光忽然落到白央君身上,长眉紧蹙:“本以为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便过来看一下,莫非打扰到你们了?”
白央君微笑:
“哪里,上仙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