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所居住的“初安殿”离圣上的初暖殿相隔不远,就据立在后宫西南角,离后宫妃嫔居住的东北角甚远,加上无人敢轻言相扰,所以此地处处透着难得的清幽。
林依跟着太监绕了十弯八拐,过了竹子林、莲花池、芍药花田,终于见到了初安殿。四周桂花点香,碧玉桩环绕,玉竹莎莎作响,如同误落人间仙境。可惜此时仙境却被凡尘琐事打破……
到了初安殿,一众宫女丫鬟太监皆立在殿外。
太监示意林依止步,一个人进去禀报。过了一分钟,便听到一个冗长又尖锐的声音传来:“宣陈夫子觐见……”
林依进了殿门,三十步后,穿过了小苑,进了殿内。厅堂深深,远远地就看见主位上坐着一个女人,不敢正视,只一眼,便知道,对方虽以届中年,但风韵犹存。下首两侧坐了几个女子,林依眼一掠,正是云景的三位妃嫔,还有一位,也是熟人,就是当时宫中举行桃花大赏的主持者泰兴公主!堂内正中央,还跪着两名女子,看背影和发型,竟有几分熟悉。
“陈逸参见太后,太后金安!参见公主和三位娘娘。”林依走到厅堂中间的空地上,两位跪着的姑娘身后一步距离处,立定,规规矩矩下跪行礼。
地上跪着的两位姑娘听到声音转头,林依惊了一下,居然是自己府中的曲霓裳、何染霜两位姑娘。究竟所为何事?连她二人都召到此处。林依的眉跳个不停,自知今日在劫难逃。
“你就是陈逸?”主位上的太后眉梢直冲云霄,看着殿下跪着的林依,冷声问道。
“回禀太后,正是在下。”林依半抬头恭敬回答,低眉就手。
“你可知今日哀家召你前来,何为何事?”
“回禀太后,陈逸愚钝,确实不知。”那日梅花林一行,酒没品成,杏美人为此降了一级,今日齐聚于此,看来与此事逃不了关系。陈逸已想到,但口上仍道不知,看看太后意欲何为?
“你好大的胆子,切磋大会之前,你勾引周侍郎不成,现下,居然还色胆包天,骚扰圣上,扰乱纲常,挑拨圣上和妃子间的感情,你说,你知不知罪?”太后越说越气愤,到了最后,竟一掌拍在桌上,站了起来。
“母后,切莫恼怒伤了身子。”泰兴公主走到太后身侧,抬手轻轻为她拍背,抚平气息。又道:“我看着不过那些狗奴才无口积德,又喜夸大其辞胡言乱语,未必作真,母后不妨等皇弟回来,问清楚再说。我信皇弟绝不是没分寸,任性妄为之人。”泰兴公主说完,朝众位妃嫔望了几眼,警告的意味甚浓。
林依心下赞叹,虽明知这泰兴公主不会是为了帮自己,但她此番话十分中肯有理,如此一来,无形中帮了自己一把。林依抬头看了一眼,方才低下头。当日赏花大会,算是拂了她的面子,方才进来,见她坐在太后下首,心里暗叫糟糕,现在看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了。这公主,端是女子中少见的大度之人。
“哼,我看是这陈逸起的坏主意,企图魅惑我皇儿,就怕我皇儿一个不小心,中了这厮的狐狸招数。”太后虽还紧咬不放,但这怒气,比之方才,确实松动了点。
“陈逸绝无勾引圣上,与男子搞断背情之意,往太后明察。”林依赶紧趁势表明心迹。
“你若是果真无断背倾向,又为何用这两位姑娘作烟雾,迷惑众人?抑或是接近我儿,另有企图?是谁人派你前来的,还不从实招来?”太后指着曲、何两人说道。
“什么烟幕?太后明察,此事与两位姑娘没半点关系。”林依故作茫然。此时,绝不能说出是为了做戏欺骗公主,否则,又多加一重愚弄邦交公主的罪名,不仅自己,连两位姑娘都拖累了。
“还想狡辩,哀家方才已派人给两位姑娘验了身,二人皆是清白姑娘,你若是果真如外面所传,那般爱慕曲、何姑娘,为何二人还是处子之身?哀家不信你千方百计从青楼将两位姑娘带回府,就只纯粹吟诗作词,只谈风月而不做其他。你端的是什么阴谋?再不从实招来,哀家就让她二人与你连坐。”
“太后明察,陈逸不碰两位姑娘,是因为心中存有爱慕,尚未迎娶,怎可轻易亵渎佳人。再说,这不过是陈逸的心意罢了,陈逸还未知二位姑娘心意如何。感情一事,讲求的是两厢情愿,勉强绝无幸福,陈逸为人师表,向来讲究公平与尊重,又怎可在不明姑娘心意的前提下亵渎两位佳人。这正是姑娘至今清白的原因,并非是因为陈逸喜欢男人。”早知会牵连到两位姑娘,当初公主一事后,自己就该寻个由头,为二人安顿好才是。
“母后,千万别听信了陈逸的谎言啊!当日我几人在梅花林和圣上品酒,这陈夫子当着我们的面就勾引圣上,那酒不过是溅了一滴到他手背上,圣上居然为此大发脾气,迁怒于我。贱妾本来还不知何故,后来听太监间闲言,说是亲见这陈逸在梅花林里双手缠到圣上身上,甚为亲密!太后不信,可召那赵太监前来问话,便知真假。”坐在一侧的杏更衣见太后被林依说得有点松动,忙添油加醋道。
“来人,宣那太监进来,哀家要亲自问话。”
“宣赵太监觐见……”
“奴才参见太后,太后金安。”太监跪在地上参拜,得了太后免礼后恭敬立在一旁。
“你当日在梅花林,可真见着此人搂着圣上了?若有造谣生非,哀家绝不轻饶,你看准了。”太后看着小太监威严质问。
小太监认真看了林依几眼,坚定回应:“回禀太后,奴才确实没有看错。”
“嗯,退下吧。”
太监退出,太后视线重新落到林依身上,如三月寒芒。
“陈逸,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太后息怒!公公所见确实不假,但纯属误会。当日陈逸爬书上赏梅,不慎掉落,为圣上所救,相信公公所见的就是这一幕。试想若陈逸有心勾引圣上,又岂会选梅花林这种眼多嘴杂的地方。”
“大胆!”太后又喝斥了一声,暴怒如滚雷而来。云景的性子她这母亲的,多少有点了解,莫非在乎得紧了,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夫子坠落梅花树下,就是他这三位嫔妃坠树,也不见得他会亲自搭救。
若单纯是陈逸勾引,事态还不算严重,若是皇儿动了妄念,这陈夫子,是如何都留不得了。
“来人,立即把这陈逸拖下,杖打三十大板,再收押天牢。”
“请求太后网开一面啊……我家公子绝无此意。”何染霜方才一直不敢开声,是怕说错了反而加害了公子,现在一听太后要杖打,连番磕头求情。公子不过是个柔弱书生,三十大板,无疑会要了他的命。虽还没时间和公子多做接触,但他的为人如何,她一一看在眼里,更别说他对自己恩重如山……
“我家公子绝无苟且之心,请太后明察啊……”曲霓裳埋头跪拜,声声殷切。
“休再求情,哀家定当重罚。”太后面容冷绝。对早已进来立在一旁的侍卫喝道:“还不把陈逸拖出去。”
“是,遵命”侍卫双双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林依道肩膀,将她从地上拖起来。
“太后……”曲、何二人双双呼出,还想再求情。
“曲姑娘、何姑娘,你两莫再多说了,陈逸谢过两位姑娘,禄儿就拜托两位姑娘暂代照顾了。”林依知太后铁了心要责罚自己,她二人再求情,太后必照惩不误,忙出于阻拦。
“公子……公子……”
林依被拖出门外,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诧异叫出声:“你……你怎么在这里?你还活着?”
“陈夫子!”墨雨拱手打了声招呼,并不作答,掠过她,朝殿内大声道:“墨雨请见太后!”
“进来吧。”
“墨雨参见太后,太后金安。”
“免礼。你找哀家,所为何事?”太后明知此时墨雨要见自己,定是为了这陈逸,但墨氏一族,百年来贴身守卫圣上,忠心耿耿。墨雨更是深得皇儿心,她这太后,都要敬他们几分。
“不知陈夫子犯了何事?令太后如此动怒。”唯一能拦得住太后的人此刻身在云峰,只怕……
“怎么,连你也要干预哀家?陈逸好大的面子啊,皇儿居然劳动你来护着他。”
“还愣着干什么?就在这里杖打,哀家要亲眼看着。”
林依方才见了墨雨后一直愣着,直到被侍卫按在横木上,才清醒过来。像,实在是太像了。身高、体型、眉眼,就连声音,都无二样。
“你到底是谁?”林依挣不月兑侍卫,吃力地抬起头问。
墨雨还是没有回答林依的话,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眼下,和太后周旋,争取时间也好,拖延时间也罢,更加迫在眉睫。
“墨雨不敢!不过圣上有令,他不在期间,谁人要动他,除非从墨雨身上踏过去。”墨雨恭敬应答,人却迅速闪到林依身边,冷冷看着摁着林依的两个侍卫,以及站立一旁随时准备动手杖刑的太监。
“你这是在要挟哀家了?你真以为哀家不敢动你?”
“主上有令在先,恕墨雨不能从命。”墨雨把腰间佩剑拿在手上,以示决心。
“好,好……反了,连哀家你都敢反了……”太后优雅全无,伸出手指着墨雨连喊了几声好。然后对身后的殿外喊:“来人,给哀家把墨雨拿下。”
一小队侍卫听令,一窝蜂涌进院内,纷纷抽剑,围着墨雨打转。
一名侍卫长剑蓦地刺来,墨雨举剑相抗,内力灌入剑中,长臂往前一推,剑尖一下就划开侍卫的前襟,握剑的整个手臂也被震麻了,一时间抬不起来。
墨雨只想抵挡侍卫的攻击,守护林依,意不在伤人,可侍卫不同,见同伴一招就被震开,纷纷谨慎起来,两名侍卫互相对对看了一眼,一个挥剑往他头顶削来,一个朝他右手腕间挑刺,还有一个在背后侍机出手。
墨雨唯恐会有更多的侍卫赶来,只想速战速决,轻哼一声头一低闪过顶上利刃,长剑前后画出一道寒芒,提气跃出剑圈三丈,在空中一个飞纵转身,人剑合一迅速挑破合围……待他站定收剑的时候,三名侍卫的右手小臂至腕骨上一寸,都划下一道剑痕,手中的剑无力垂落地上,发出铿铿的轻响。
“都给哀家退下……”殿内又一众侍卫涌了进来,把众人团团围住。这下不仅林依,连墨雨都皱眉了,没想太后此时却把侍卫斥退。正莫明之际,又听得太后对她身后的嬷嬷道:“青冢,你去把哀家的宝剑拿来。”
半响,嬷嬷取剑返来,太后接过宝剑,走到墨雨面前,举臂扬剑:“先皇御赐尚方宝剑在此,墨雨还不听命?”
墨雨看了剑鞘一眼,将手中的剑掷到地上,整个身子直直跪下,低头不语,等候发落。
“还不闪开一边,真要哀家杀了你不成?”
墨雨拾起地上的剑站起,走到一边,看着林依,估模着林依这柔软的身子受得了几杖,能否撑到主上赶回?
“愣着干什么,给哀家用力打!”
太后的声音一落,太监的板子毫不留情落到林依身上。
林依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平日里连打枚针都能呼痛,板子一落到上,剧烈的痛苦传至脑中,灵魂都被拍碎了,跟着疼痛一起溢出嘴外。
林依大叫了一声,一张小脸抽蓄着。何染霜看着不忍,叫了声“公子”,脚一跨出,便被身边的侍卫拉住了身子,动弹不得,接近不了,只好别过眼不看……
再打了两板子,没再听到杀猪般的叫声,太监停下手,拐到前头看了眼林依,手指伸到鼻息下探了探,朝太后轻轻叫了声:“回禀太后,陈夫子昏歇过去了。”
“不中用的东西。用水泼醒了,继续打。”太后只瞥了昏睡过去的林依一眼,眸子便由愤怒转为鄙视与厌恶。那句不中用,太监听在耳里,也不知是骂自己自作主张停了板子,还是斥骂陈夫子经不起三板子……
太监再举起板子,感觉肋骨剧烈刺痛,下一瞬,连人带棒被拂到一边。还没来得及呼痛,抬眼一看,居然对上圣上一双怒气暴涨的眉眼,他身子一震本能伏在地上哀叫:“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奴才不是故意要杖打陈夫子的,不关奴才的事啊……”
其他人见圣上从墙外飞掠进殿,一现身就震开了行刑的太监,知圣上大怒,全部伏跪地上:“参见圣上。”
云景一概不应,也不叫免礼,腰一弯抱起林依往殿外走去。
“你,把人放下来……这成何体统!”太后都快被眼前这一幕气得语无伦次了。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不相信云景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千里迢迢从云峰赶回,风尘仆仆,现在还当着一众宫女、侍卫的面前,将人抱走,这不等于坐实了断背的流言么?
“母后,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荒唐,皇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母后的话你可以不听,那天家的脸面,你也准备不要了?”
“孩儿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太后脚步往后一个踉跄,几乎昏眩过去,被一旁眼明手快的嬷嬷扶住,捏了人中又悠悠醒来。
“母后,母后,你没事吧?”泰兴公主跑到太后身边,见她老人家睁开了眼,方才放下心来。
“母后好好歇息,孩儿改日再来给母后请罪。”云景抱着林依,不方便察看太后,见她无事,松了口气。
“皇弟,你一向行事谨慎周全,这次怎如此鲁莽?”泰兴公主最疼这个皇帝,平日里从不舍得说他一句,现下见这场面乱纷纷,事态越发严重,也忍不住责备两句,开始她以为他此举必有深意,可眼下看他对陈夫子的紧张,丝毫不做假,不免担心起来。
“皇姐先帮皇弟安抚下母后吧!”
“来人,传王御医到初暖殿。”云景抱着林依往门外走去,与墨雨插身而过之际,又停了一下,转身冷眼掠了一遍,沉着脸下令:“除了母后和泰兴公主,其余人一概带到初箴殿,待本皇发落。”说完不再多做停留,抱着林依脚步如飞,朝初暖殿走去。
太后被泰兴公主等人扶入殿内,杏花语如同失去所有看依伺的力量般,软软跌坐地上。脑中半点慌乱全无,此刻她真正清醒了。圣上方才进来,眼里就只有昏歇的陈夫子,一屋子的女人,他一个都没看到。离去之际那回眸一掠,他眼中终于有了她的倒影,可眼中只有厌恶和阴鸷……
或许她彻底错了,从梅花林试探那次,就开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