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场噩梦,醒来时兰芽已回到了初入路衙时居住的小院。请使用访问本站。见到那间青瓦灰墙的小屋,竟恍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来。
海嬷嬷领着几个人将她拖拖拽拽送回这里,九歌尖叫着扑上去,一眼看见她光光的头顶,不由大惊失色,颤抖着用手指着说不出话来。
秋琴则急着先问:“我们家姑娘呢?”
海嬷嬷瞧她一眼,问道:“你是伺候林姑娘的丫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将她带回去。兰芽见状忙问海嬷嬷:“林姑娘不来这里了么?”
海嬷嬷哼了一声不答。
秋琴只道带她去见小姐,虽有几分害怕,可怜巴巴看了九歌几眼,仍是跟着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九歌扶着兰芽向屋里走,扑簌簌流泪道:“姑娘……你受苦了……”
兰芽握了她的手,大难之后得见亲人,心里那份踏实和熨帖自不必说。只不知念慈此刻如何,不免悬心。再想想若果真是“达鲁花赤”回来,虽七夫人等人或许有所收敛,但自己与念慈进府这些时日,“图穷匕见”的时刻也便到了。
此事其实她们先前已看得破了,兰芽是早不以自身为念,只道最多不过一死罢了;念慈也说过“当狗咬了”的话,可如今想来,重又恐惧不已。
走进屋中坐下,九歌忙倒了杯水来。兰芽捧着水杯贪婪地喝了几口,问道:“那两位丘姑娘呢?”
九歌道:“那日你跟林姑娘走后,她们也给人带走了。这里只我跟秋琴两人。姑娘,出了什么事?你的头发……”她掩着口又要放声,兰芽道:“别哭了,好歹算是活着回来了……”她端详九歌半日,问道:“这些时日,他们可曾难为你?”
九歌摇头泣道:“不曾难为,只是……夜里老鼠和猫,轮流叫唤,我……我不敢睡觉——姑娘,他们是怎样难为你来?”说罢上下打量兰芽,生恐哪里受了伤。
九歌年纪小,今年才十四岁;胆子也小,自九岁上进了贺家,从来不曾独宿一宵。兰芽看着她叹息一声,低声自语道:“比起今日林姑娘受的,真也不算难为了。”
跟着便将这些天的经历简要说了,因恐九歌害怕,略过了今日之事。直听得九歌大哭不已。兰芽却是说了出来,便觉心里好过些,似乎胸口已不那么堵得发慌。
长长一席话说罢,九歌喃喃道:“幸亏姑爷不在这里……”
兰芽说:“什么?”
九歌道:“若是给姑爷瞧见了,不知是怎样地心疼……幸而姑爷——不在这里。”
兰芽痴了片刻,忽然问道:“今儿是二月十八不是?”
九歌掐着指头算了算,点头道:“正是——啊呀,今儿是姑爷的生日!也不知……”
兰芽自然会意——也不知是生日,还是冥祭!
她眼望空际,幽幽道:“无论生死,咱们总该给他过个生日。你去院门口喊个人,看能不能要一瓶花雕,几样果子。”
九歌使浸湿了的手巾擦擦脸,依言去了。兰芽起身,将蒙袍换下,仍着了进府时穿的那件衣裳。转头见那盆“龙岩素”搁在窗台上,长得甚是鲜亮。
顿饭时分,九歌转来,竟果真拿了一瓶酒,提了一个竹篮。篮中是林檎、甜柿两样鲜果。
兰芽低头看了,强笑道:“倒巧,相公原最爱吃柿子。”
九歌叹气道:“巧什么?大冬天里,也寻不出旁的来——我真是异想天开,见那人好说话,还问他有没有‘蜜冬瓜鱼儿’,他木呆呆看了我半天,说没有冬瓜,也没有鱼儿。”
兰芽自语:“嗯,冬瓜鱼儿,相公老是爱吃甜的……”
九歌将东西放在桌上,坐在椅上发愣。兰芽拿起一只甜柿道:“愣着做什么,吃罢!譬如做生日,过生日的人有事没到,难道东西就都放着不成?”她随手拿起一只柿子在衣襟上抹抹,送到口边。
柿子才从外头拿进来,凉凉地,兰芽只沾了沾唇,便觉往日欢笑纷至沓来,立刻生出肝肠寸断的痛楚来。没奈何,依旧放下,泪水早涌出眼眶。
九歌见状埋怨道:“姑娘也是,这哪里吃得下?”
兰芽顿了顿,勉强笑道:“你的话——死也须做个饱死鬼。告诉你,达鲁花赤回来了!”
九歌闻言立刻又流下泪来:“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兰芽苦笑着安慰她道:“现下许不妨……”她模了模头顶发岔,续道:“这人是强抢新娘子,总不至抢了尼姑!”
只是今番兰芽却料得差了。
起更时分,当初日日来挑人的那个老婆子提着灯笼带着一群人来了。兰芽握着季瑛那副“百兰图”正在枕上辗转,听见喧哗,一时不敢相信这一日竟会与季瑛的生辰相撞!
但转念一想,又觉欣慰无比——能在这样的日子手刃仇人,那正是上天垂怜!
她拍拍九歌肩头,叫了一声“好妹子”。竭力做出一副镇定的神情,向那婆子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跟你们去!”
婆子诧异地看她一眼,笑道:“听说七夫人教导了你几日,果然学得乖了。既如此,就走罢!”
一个壮硕的仆妇将扑过来的九歌推倒在地,一行人带了兰芽去了。九歌在后不住哭喊,兰芽硬起心肠,连头也未回。
府中有巡夜的元兵不时走动,见了兰芽一行俱是见惯不惊的样子,不肯多瞧一眼。
没走多远,便到了一处灯光暗淡的屋子。
兰芽见这屋子十分局促,不像是正经住处,只道是中途路过,谁知婆子一把推了她进去,嘴里还笑道:“再美的美人儿,也须洗净了才好。进去好生洗一洗!”
兰芽给推得一个趔趄,这才觉出屋内水汽弥漫。定睛瞧时,屋子中央放着一个极大的木桶,旁边椅上洗浴之物一应俱全。
再回头时房门已然带上,外头众人谈笑声断断续续传进来。
兰芽一动不动站了片刻,褪下衣衫,跨进了木桶!她知此时断无人敢进来窥探,因此从从容容、仔仔细细洗了个热水澡——既已视死如归,心中便觉宁定。
一时浴罢,她擦干了身子,站在桶旁着衣。才穿好亵衣,忽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仆妇拿着一床锦被笑着走进来。
兰芽一惊,便听来人道:“不必费事了。伺候大人,循例是要裹着进门的,请罢六夫人!若合了大人的意儿,怕还要高升呢!”
兰芽脑中立刻“嗡”地一声,她扶住椅背,模索上头搭着的衣衫,一头极力想找句不相干的话说。
结结巴巴不知说了句什么,就见一名仆妇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回头向另外那人笑道:“哟,偏我得这份功劳,三月间,这是第五个了罢?”——
黯淡的烛光下,只见兰芽手里紧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这把剪刀自进府从未离身,却万万料不到竟在这里就给搜了出来。
兰芽再无顾忌,孤注一掷扑上去要将东西夺回来。那仆妇猝不及防,竟给她攥住了手腕。
两人争抢时房门大开,其余众人早已拥上,兰芽借着身后一人推搡之力,拼力合身向前。众人灯下瞧得清爽,她竟是将咽喉对准了剪刀的刀尖!
这一吓非同小可,那握着剪刀的仆妇忙不迭松手,只听“当”地一声脆响,剪刀落地。
四周俱是松气的声音,老婆子忙呼喝众人道:“还不快按住了!”
兰芽此刻一颗心已沉到了底。
她追悔无地,浑身血液奔流,从心口到指尖都涨得发疼——贼子既胆敢行此恶事,自然要有所防备!可笑自己傻到了家,竟将复仇一事看做轻而易举,只道但能豁出命去,便事无不谐!哪能想到忍耻至今,非但复仇无望,竟连清白之躯也眼看不保!
众人一拥而上,使被子将兰芽紧紧裹了,抬起便走。兰芽横卧被中,指甲几乎将手心刺出血来。
她忽然心中一动,右手模到左手无名指与小指仍留着的两根长长的指甲!
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忽然望见一星火苗,兰芽在心中一字一字说道:相公,可惜兰芽一介女流,羸弱无能,不能替你亲手掐死这贼子偿命。但这三寸指爪,想来亦足以毁贼子二目!
兰芽慢慢虚握两手,一点点调匀了呼吸。众人见她呆呆地不甚反抗,自然乐得省事,眨眼间已穿堂入户,将人抬进了一间隐秘的卧房。
这些人将兰芽放在床上便都出去,只余了一名健硕的仆妇过来垂下幔帐,将兰芽隔绝在其中。兰芽在帐内瞧见她并不出去,却在桌前坐了,想来是为看守自己。
她环顾周遭:是极大的房间,隔帘影影绰绰地瞧不清楚,不知都摆放了些什么。
幔帐床枕俱是深紫色,裹着自己的锦被是葱绿面子,依稀绣着不知名的瑞鸟。
先前众人将她制服,也如那日冬雪一般,取了块布替她裹头。此刻兰芽一把扯下来丢在床下。但过得片刻,又捡了回来,依旧裹好。
就在此时,门忽然开了,外头守着的仆妇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用蒙语说了一句话。就听来人吩咐了一句,仆妇静悄悄退了出去。
兰芽心中砰砰直跳,死命咬着被角才勉强抑制住此刻就跳下床去,尖叫着扑上去将来人双眼挖出的冲动!
她想起了岳武穆的“满江红”。她不是跃马江山的将军豪杰,却也蓦然生出了“饥餐”、“渴饮”的凶残!
兰芽严阵以待,却半晌都不见动静。忍不住将头探出被子一瞧,却见那人已在桌前坐下,仰首举臂,是在饮酒。
“我叫察月兑欢儿,姑娘可以唤我的汉名,周察。”尾音微微上挑,有些怪异,但能让人听懂,说的是汉话。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