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时代 47第四十六章

作者 : 青萍衣

冬雪是吕文焕家婢,对主人降元之举其无可奈何之处,痛不欲生之情,自比旁人知道得详细,因此听了这女子几句公道之言,不禁感动流泪。请记住本站的网址:n。心中却在暗忖,不知这歌子是何人所做?

她这疑问,在座三人皆有。见歌声止住,琵琶不歇,知必是联曲,遂各各凝神,等她往下唱。

只听鼓声几下频点,那歌女轻轻“呀”了一声,歌声再起:

援兵不遣事堪哀,食肉权臣大不才。见说襄樊投拜了,千军万马过江来。

宋元僵持多年,只赖襄阳这道屏障。襄阳、樊城一旦失陷,元军铁蹄,随即长驱直入。

这一首诗唱罢,楼上已有数人缓缓叹息。

这“楼外楼”生意太好,真正单门独户的雅间早已坐满,此刻真金等人坐的,只是楼顶用数块屏风分割的一大块空地而已,因此隔人不隔声,一处唱曲,满楼听闻。

一阵叮叮咚咚的急弦过后,歌声又起,此番却从震愤转做了哀痛: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

这便唱到了临安,唱到了朝廷。

投降前夜,宫外杀声四震,宫内薪火待明。宋宫侍从八千人,眼睁睁看着降表送至,谢太后在上头签下姓名,自称臣妾!

这句诗结句一出口,楼上已能听到低低的哭声。

真金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出去,见对坐除宋人外,隐约似还坐着四名蒙古官吏。四人举杯饮酒,脸上神情竟也十分凝重。想是歌声凄楚,辞意悲凉,因此也被打动。真金还想看那歌女一眼,但她站在屏风中间,无法看到。

九歌低声自语道:“谢道清?嗯,那自是太皇太后了。”

这时小二趁着歌声稍停,来请众人点菜。真金目视兰芽,却听九歌道:“公子,姑娘,我来点菜可好?”

真金点了点头。

九歌也不询问菜式,熟客般随意吩咐道:

“先上蜜饯儿果子。要雕花笋、青梅荷叶儿、砌香樱桃、水红姜四样儿;鲜果上时新的;菜要一份冰糖皂角米、一盆香糟兔肉、一大盘呛活虾、一盆烧螺狮,一盘蒸鲫鱼;送饭的菜蔬嘛:辣脚子姜,辣齑粉儿两样儿;主食要四笼松针灌汤包——给这位相公来一壶好酒,我们三个要香薷饮和紫苏茶。”

她干净利落一口气说完,小二应声去了。兰芽和冬雪同时看了她一眼,冬雪抿嘴儿一笑,兰芽欲待说句什么,终于忍住。

真金见她三人神情稍稍有异,也不理会。他饿得狠了,只是催着上菜。

这时邻座又有人道:这汪大有赞颂伯颜将军的几首诗更是佳作,你请唱来我们品评!”

歌女应声唱道:

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市廛。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师依旧使铜钱。

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昨日太皇请茶饭,满朝朱紫尽降臣。

这是赞颂元将伯颜的诗作,这些人当着蒙古人的面叫出来,那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诗中所述,都是实情,却也不为阿谀。

这时忽然楼下有人匆匆上来,走到歌女这一桌低声禀报了句什么。那四名蒙古官儿站起身来,与主人告别。

真金等人瞧得清楚,邻座走出的是几名青年公子,挽留了几句,将四人送下楼去,这才又回来坐下。

蒙古人走了,众人似皆松了口气。

便有人道:“时下最流行的歌谣,便要数那‘满江红’了!”众人听了这话,纷纷附和。

那歌女便又开腔唱了起来。真金只道他们说的是岳鹏举的那一首,不禁有些不自在。但听那歌女唱了一句,却又不是: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这首词四人谁也没听过,料是一首新作。内中有“太液芙蓉、兰簪妃后”之句,当是宫眷所做。而“山河百二,泪盈襟血”,自是亡国之感;“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则是鸡声茅店、旅途萧索了。

兰芽与真金不禁都想:难道此词竟是宫中后妃被押往大都途中所做?

果不其然,歌女唱罢,便听邻座有位老者叹息道:“王昭仪这首‘满江红’,唉……当真椎心泣血,字字含悲——这词一出,大江南北和者如云,便文丞相在敌营中,也作了首和词,姑娘,你可知晓?”

兰芽与九歌听到“文丞相”,不禁对视了一眼。

这人最后一句,是对那歌女发问。但半响却听不到歌女回答。想是她以点头、或摇头示意。

再过片刻,琵琶细细扬起,她顿开歌喉,又唱了起来。

原来这便是文丞相的和词了: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阕。肌玉暗消衣带缓,珠泪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纱窗,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兰芽听到“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这一句,心有所感,举袖拭去了眼角泪珠。

这一曲唱完,众人纷纷议论。真金等人听了几句,渐渐明白:除两首“满江红”外,其余几首诗词都是那叫汪大有的一人所做。

原来这人是一名宋宫琴师,亲眼目睹了宋亡前后宫中的诸般慌乱、悲苦,后又随宫眷北上,同去大都,一路上做了“醉歌”、“湖州歌”、“越州歌”几组诗歌数十首,详细记录了许多详情细节。一时为人传唱不休。

至于做‘满江红’的那位王昭仪,却是度宗生前的宠妃王清惠。

她词画双绝,品貌两全,是宫中出名的女词人。此番谢太后被忽必烈诏谕北上,她也随从其内。途中在驿馆的墙壁上写下了这首词。文天祥被伯颜扣押,软禁之中也曾听闻,是以遥相唱和。日子久了,慢慢从伯颜府中流传出来。

一位老者叹道:王昭仪原词最后一句,说什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这“姮娥”,自是指谢太后了。她本来是说:当此国破家亡,心灰意冷之际,只愿追随太后,同圆同缺。可在外人看来,“姮娥”却也能指代蒙元,因此,便有人疑她有变节之意。文丞相定是看穿了此节,因此在和词中极写凛然之意,那正是代王昭仪剖白心迹了。

这人说完,又有一名老者应声道:“关盼盼居燕子楼十年不嫁,人人敬重;乐昌公主虽破镜重圆,毕竟失了贞节。一个‘捱’字,一个‘笑’字,高下立现。丞相这词,可算得苦口婆心!若我说,那也不是替王清惠剖白,倒是效白乐天寄书,是劝昭仪就死啊!”

兰芽听到这里,暗暗摇头,暗想:文丞相岂是这般迂腐残忍的人?这人以己度人,却看得他轻了。

她正皱眉,小二已送了菜来,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

九歌听邻座不断谈诗论词,起初还能听懂,后来愈见艰深,因此早已不耐,见菜上来,向真金一伸手道:“元公子,这都是咱们临安的名菜。我今日反客为主,要请你尝尝鲜。吃啊!”

真金一愣,心说她为何呼我“袁公子”?再一琢磨,登时领会:是这歌女几首曲子激起了她恨我之心,她是呼我“元公子”,那是划清界限,痛加指斥了。

他苦笑一声,拿起筷子吃菜。九歌与冬雪对望一眼,都轻轻翘起了嘴角。

真金吃了一口兔肉,皱了皱眉,又吃一口鲫鱼,放下了筷子。

九歌催促道:“怎地不吃了?快吃快吃啊,凉了就不好了!”说着将醉虾上头盖着的碗盖移去,碗里数十只醉醺醺的大虾登时活蹦乱跳起来!

真金看看醉虾,又看看螺狮,抬起头,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九歌。

原来真金是蒙古人,向来不吃鱼虾。这呛活虾与烧螺狮两道菜,他连见都没见过,全不知如何下手。

九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轻轻打了自己脑袋一下,说道:“啊,我倒忽略了,元公子可是没吃过螺狮?不要紧,你跟我学啊。”

只见她翘起两根白女敕的指头,轻轻拈了一颗螺狮,拿起盘子旁边预备的一只小钳子,钳去顶端,用细细的竹筷在螺肉上捣了两下,然后放入口中用力一吸,将一小块香甜的螺肉吸入口中,咀嚼咽下。

她吃完一颗螺狮,向真金微微一笑,把小钳子递了给他。

真金接过钳子,如法炮制。

但螺狮岂是易与之物?南国小儿,生长水田之中,日日与其为伴,手上玩的是它,口里吃的是它,因此螺狮在九歌手中,乖乖听话,要吃便吃。

但蒙古人中十个有十个怕水,见都不曾见过此物,只瞧上一回,如何便学会了?因此真金累得满头大汗,几次把那小东西从手中滑月兑,却仍是吃不到口。

九歌摊开手,故作无奈道:“元公子,你可真是笨伯。嗯——那你吃这个,吃这个兔肉罢,可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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