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时代 第六十一章 〔有大改动〕

作者 : 青萍衣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请记住本站的网址:n。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这是文天祥被真金羁押北上,途中经过金陵时所作的律诗——“金陵驿”。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那是说:这是我文天祥最后一次踏上锦绣江南的土地了,再往后,只有像望帝杜宇一般,口角啼血,魂魄来归!

就连文天祥自己也绝想不到,身陷囹圄数月,眼看敌国都城就在眼前,竟然还能有月兑难的一天!

他从江北逃出元人桎梏,一路南下,经真州、扬州、高邮、通州而入闽,最后在南剑州安定下来。

彼时正是德祐二年年末,这一年的五月初一,陆秀夫、张世杰等人已拥立益王在福州登位,改元景炎。而文天祥月兑难一事传开,许多有气节的文臣武将、地方名士、以及他勤王的旧部得知丞相在闽,亦都纷纷前来投效。数月之间,文天祥便组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督府军。

几支军队遥相呼应、齐心抗敌,凭着一股亡国哀兵的气血刚骨,在赵宋江山如此风雨飘摇之际,交战之中竟然数次挫伤了元军的精锐,令蒙古人惊呼“赵宋不死”!

真金此次出京,以亲王之尊微服巡抚数千里:亲眼目睹了汉人在蒙元治下的生活情形;见识了自家下头的许多积弊;又平复了周察之叛、招纳了卢处道等一批江南名士,更在寄回宫中的书信中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因此忽必烈很是高兴,加上近些年许多大臣皆提议建储、愿国本早固,是以近日朝会之时,忽必烈已流露出立燕王为太子的口风。

然则一月之前,薛禅汗忽必烈接到真金飞鸽传书,得知文天祥竟然得而复失!这一怒非同小可,教他登时将建储一事搁在一旁,若非察必皇后求情,盛怒之下几乎便要另选他人。

先时忽必烈深感身边无得力的辅佐之臣,曾下诏求贤。诏书一下,群臣众口一词,奏称:“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因此时耶律楚材已死了将近四十年,忽必烈自然而然便对文天祥报了更大的希望——而如今此人竟在真金手中走月兑,他的失望与愤怒可想而知。

数日前,宋地又有奏报:称文天祥在南剑州筹建城墙时,远近百姓闻风而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夜以继日地跟着官兵一道修筑工事,三天三夜之间竟然就筑起了十里厚厚的城墙!

这么一来,“鬼城墙”一说不胫而走,民间到处皆传文丞相忠义之气上感天地,竟引来了鬼神相助!

而除“金陵驿”一诗之外,文天祥另有一首逃亡途中所做的“过如皋”也流传到了大都:

雄狐假虎之林皋,河水腥风接海涛。行客不知身世险,一窗春梦送轻舠。

追捕的小舟近在咫尺,他却从容酣睡,在舟中做起了逍遥美梦!这诗将元人鄙夷轻视到了极点,便城府再深的人看了,也断断咽不下去这口气去……

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攒到一块,原本对真金极为宠爱器重的忽必烈头一回板起脸来,把儿子重重数说一顿,命他三月不得出东宫一步。

真金咎由自取,无话可说,只匆匆见了母亲一面,便老老实实遵从父亲旨意,回宫去闭门思过。

闭门虽闭门,在东宫他仍是说一不二的主子。回宫三日,一道燕王令旨送到了兰芽手中:

册汉女贺兰芽为燕王夫人,赐居披香苑。

蒙元后宫人数虽远较汉室皇宫为多,但位号却极简单朴素,只设后、妃、嫔三等。只汉宫皇后为一人,元宫中则有数人。

成吉思汗时,后宫置四个宫帐分处群妻,即“斡耳朵”。“斡耳朵”是大汗私产,凡臣下或异国使者携带礼品奉献给大汗时,当天大汗住在哪个“斡耳朵”中,这些财物便归这个“斡耳朵”所有。四个“斡耳朵”各有一正妻,就是皇后,但以“大斡耳朵”的皇后居首,统率后宫。

到忽必烈时,虽早以宫室代替帐篷居住,但“斡耳朵”的称谓制度仍然保留了下来。察必皇后,即是忽必烈的“大斡耳朵”。

而在太子与亲王那里,妻妾名号更为简单:除正妃外,皆称夫人,连封号也没有,只以姓氏缀在前头加以区分。

如此,轻飘飘的一道令旨,贺兰芽便成了贺夫人。

自从那日真金拂袖而去,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到大都之前,连九歌与冬雪真金都不许跟兰芽在一处,是从许敏那里拨了两个丫鬟过去服侍。

如今进了东宫,不知是放松了警惕,还是消减了怒气,真金在兰芽住进披香苑之前,就命人将两个丫头送了过去。内府“怯薛”又依例拨了一批宫女太监,转眼之间,东宫极偏处一个冷落了数年的披香苑便热闹了起来。

拨来的人由一个老总管太监领着,依次来拜见“贺夫人”。中有一人九歌与冬雪皆识得,是临安王府中带来的厨子。两个丫头见了他,几乎掉下眼泪——心想王爷还能理会到兰芽的饮食,想来便有消气的那一天。

时已入冬,虽宫内烧着地龙、火炕,但主仆三人乍从水暖山温的江南来到这里,仍是觉得寒冷无比。

兰芽坐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众宫女太监不知她情性癖好,又晓得她初来乍到,未必有钱,倒也不望着多厚的赏赐,只想着磕个头便下去各自收拾。

谁知头是磕了,但迟迟无人叫起。众人疑惑着抬头看,只见新主子垂头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眼泪汪汪,一条大大的手绢在手里攥成了麻花——连看也没向下头看一眼,似乎全不知底下跪了一地的人。

九歌和冬雪对视一眼,陪着笑将跪在前头的几个人扶了起来。后头的人见状,也都纷纷站起,虽面上不敢稍有怨怼,可想而知心中都有些不快。

冬雪此时身上还有些银钱,她不知蒙古习俗,亦不知后宫规矩,但想赏钱的道理走遍天下也不会错,便想拿些钱出来打发了这些人。但手伸到怀里,立刻又打消了主意——拢共几两碎银子,赏了这个不赏那个,立时便生是非,因此趁人不注意,又悄悄将手放了下来。

众人见兰芽始终无话,为首的讪讪说了几句“恭祝夫人安好”,便领人慢慢退了出去。

九歌从包袱中取出一领厚厚的斗篷,给兰芽披在身上。兰芽看见那斗篷正是在临安王府时,一日郊外驰马,回来时真金恐她着凉,从自家身上解下来的那件——心中难过,眼泪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淌。

九歌见她伤心,也不解劝,轻轻叹了口气,在炕沿上坐了。

冬雪掀起炕上的褥子,模了模底下道:“这想来就是北方的火炕了——这些日子,九歌也学会了叹气……”

九歌道:“姑娘,当初文先生给咱们上课,总夸你聪慧。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如今才算见识。那些日子,我一直猜你要想法子救先生,只不知是明是暗。暗地里也曾留神——没想到,终归是半点用也没有。王爷还疑我帮你的忙,真是冤枉……”

冬雪不由问道:“若你事先知道,会不会去告诉王爷,拦住姑娘?”

九歌苦笑不答,半响,转头向兰芽道:“姑娘,当时在周察那里,我曾要寻死,记得你说,即便文先生在,也必不以男儿大义苛责我等女流——这句话我始终记得,可你为何……”

兰芽轻轻抚模斗篷上雪白的风毛,摇头道:“我救师傅,不为大义,不过是为我自己……”

九歌、冬雪齐齐一愣。

文天祥逃走的内情,因真金曾严令泄露者死,因此除当日跟去酒店的几个人之外,再无人知道。

后来兰芽与九歌、冬雪被隔离开来严加看管,众多护卫、兵丁、侍女虽多有怀疑,亦只是猜测而已。

倒是九歌与冬雪,因前头一直跟在兰芽身边,事发当日又零零碎碎听到了几句话,加上九歌当初曾为兰芽伴读,见过“飞白书”——如此七拼八凑,才算是猜到了九成。

当下两人听兰芽说“不为师傅,是为自己”,都万分诧异,等着兰芽解释时,她却抹着眼泪缓缓摇头,不肯往下说了。

晚上掌灯时,兰芽稍稍打起了精神,命九歌将老总管请进来,客客气气地问:“你们这里除了马女乃酒,可还有别的酒?”

这位总管总有六十岁了,是个汉人,姓马。他听兰芽要酒,愣了一愣,道:“有,有很好的葡萄酒!”说完看了兰芽一眼,心中纳闷,实在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江南女子进了元宫,第一件事竟是要酒。

兰芽便道:“那就劳您驾,请替我拿来些。”

马总管小心问道:“不知夫人要多少?”

“嗯,我是夫人……您跟我说说,燕王夫人,这个位份最多能要多少?”

马总管笑了:“夫人说笑了。别说您这位份,就您身边的姑娘们想喝酒,那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若供不起夫人娘娘们喝酒,不是元宫!”

兰芽伸手在身前环了个圆:“那就要这么一桶罢!”

九歌在旁站着,闻言吓了一跳,她猜马总管必更要大惊失色,谁知他满脸笑容应了个是,转身竟去了。

她哪里知道:蒙古人嗜酒如命,不论男女皆善饮。宫中更是好酒无数,妃嫔们来了兴致,甚至大桶大桶地要上好的葡萄酒洗脸洗澡——因此马总管听了兰芽的话,只惊得一惊,随即便道她是入乡随俗得快了,再难惊第二惊。

马总管回来得很快。他年纪虽长,力气不小,也没叫人,自家抱了一个大酒桶送了进来。

此时饭菜已经摆好,九歌犹犹豫豫地倒了一杯酒,兰芽接过,微微仰头,手腕竟是娴熟地一抖,将那一杯红艳艳的葡萄酒喝干了。

她放下酒杯,掩口咳嗽了两声,皱眉说道:“看他喝得多了,自己也就会了,饮酒原来不难。”

九歌、冬雪齐劝:“姑娘!”

兰芽放下酒杯,伏在桌上,轻轻啜泣着又哭了起来。

九歌跟随兰芽这些年,还从未见过她这般伤心难过,便是在襄阳时,给周察掳进府中,有今日没明日的时候,也不曾这般软弱无助。九歌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指着桌上劝道:

“姑娘,你看看这几样菜,也该知道王爷的心……实在是你骗得他狠了,怨不得他生气,等再过些日子,他气消了,就会来看咱们了,啊!”

兰芽听而不闻,只是哭泣。九歌劝了半天,忍不住有些发急:

“姑娘往日的聪明劲儿都哪里去了?光哭有什么用啊?”

冬雪也帮着相劝,拿手绢来替兰芽拭泪。兰芽不肯抬头,闷声闷气说道:“我心里难受,想哭,让我哭哭罢。”

冬雪道:“姑娘,九歌说的是,哭有什么用?该想个法子才是。你只是哭,再哭坏了身子,更没法了。”

兰芽伏在桌上断断续续道:“哭是没用,可不哭……也没用。况且,哭是哭不坏的,忍着不哭,才要……才要生病。”

这时,忽然一个侍女走进来,屈膝禀道:“夫人,薛禅汗那里的李嫔娘娘来看您!”

作者有话要说:调了结构,这一章有大改动。晚上还会补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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