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风和孙默这对难兄难弟，在第二天中午来到了海鹭家。
阿婆六十五岁大寿的生日宴从堂屋摆到了院子里，从院子里又摆到了外面的街上，真的是很热闹。大舅歇业一天，还请了帮厨的，但人手还是很紧张，里里外外的都有点忙不过来，因为来客实在太多，超出了原先的估计。
特别是唐老先生也带着他儿子唐澜来给阿婆祝寿，陪同的乡镇村级人物也来了不少，这些贵宾自然是坐在堂屋里。
当高风和孙默来的时候，海鹭只能将他们安排到院子里坐。不过，二人既然来了，肯定要进去拜寿，负责接引招待的海鹭却从厨房里把海蓝拉出来，让她带着他们去正屋。
海蓝本不想出来，海鹭却边推她边小声说：“你得让姑父见见高风啊说不定他见过真人之后就会改变想法呢？”
“……不会的。”
“怎么不会？他要是见到高风，发现他确实很优秀，也许就不反对了呢？”
“哎呀，别推我嘛——你不知道，高风越优秀，我老爸越不会同意。”
“什么逻辑啊？不管了，反正你总得见见人家吧？怎么说，他也是为了你来的。好了，别说了，到了”
“你——好。”海蓝已经被推到高风面前，只好转过脸来对他笑了笑。
高风见她笑得勉强，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温和地说：“我们是特意来给阿婆祝寿的。”
海蓝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她一边感谢二人的好意，一边引着他们往屋里走。
两人一进屋，倒不用海蓝招呼了，自行走到阿婆身边，给老人家奉上寿礼和祝福。
阿婆笑呵呵地感谢了一下，大舅二舅也起身答谢。金爸却坐着没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人。
他心里暗暗点头，两个都不错。这个年纪大一点的，看起来更有军人气质，外形也很不错，难怪呢……
大舅见海蓝站在旁边倒像是客人一样，只管低着头不说话，他不禁心生恻隐之心，主动帮她介绍了。
他引着高风二人走到金爸面前，拍着金爸的肩膀说：“金大哥，这两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空军军官，高风，孙默。”
同时又对高风说：“这就是阿蓝的老爸。”
高风刚才进来时快速观察了一下主桌的座位，也大概猜出了金爸的身份。现在听大舅确认后，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金爸。
海蓝和她父亲长得并不相像。金爸中等个子，有些发福，圆脸大眼，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高风心里便有点纳闷：这么一个亲切和善的人，怎么就成了自己情路上的最大障碍呢？
几人随便寒暄了几句，都知道在这场合上也不可能多说什么，所以高风和孙默很快便告退，到外面就座了。
海蓝刚想陪着他们出去，却被金爸叫住了，她只好停下脚步，冲高风使了个眼色。
金爸看着他俩已经出去了，才小声对海蓝说：“让海鹭好好招待他们，你就少往前凑了。”
海蓝只得答应着出去了。
大舅听得一清二楚，坐下来后不满地说：“你非要棒打鸳鸯啊？”
“他们还什么都不是，怎么叫棒打呢？”金爸也没有因他的口气不好而生气。
“可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只是比较了解军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罢了。阿跃，你就别搀和这事了。”
在外面的院子内，高风和孙默坐的位置很靠近正屋，从屋内一眼就可以看见他们。这自然是海鹭有意安排的，可惜收效甚微，反而让海蓝也因此不敢在老爸眼皮子底下上前和他们说话。
高风、孙默又和在座的其他人都不认识，也没有共同话题可聊，只得闷头吃饭夹菜。他们俩来得晚，倒是吃到了最后。见到其他人吃完了都在告辞了，两人有点犹豫该不该走。
主要是高风觉得这次金爸只呆一天，可他刚来半天就已经让海蓝的态度大变了，不攻下他这个桥头堡，自己这个月就别想和海蓝谈出个结果来。
所以，他还是坚持着没走，等着找机会要和这位反对者谈谈。
他找海鹭帮忙，海鹭满口答应，不过她还是先跑去找海蓝，说是高风找她。
海蓝无奈地来到他那桌，这里的客人是来得比较早的，这会儿几乎都走*了。
她一边问“找我啥事”，一边心虚地侧过脸偷偷瞄一下老爸。果然看见老爸正盯着自己呢，她赶紧又转过头面朝高风，但脚尖已经不由自主地变了个方向。
“我想和你父亲单独谈谈，”高风见海鹭把她领来，虽然有些意外，但又觉得让她带自己去找金爸倒是更合适，“你能不能问一下他老人家，愿不愿意见我。”
“单独谈谈？”海蓝忍不住抬头看着高风。
“是，听说金伯父反对你和军人来往，所以我想和他谈谈，希望能改变他的想法。”
“那……没用。”海蓝的话音有些发颤。
“别这么快下结论。”
高风的眼神深邃，声音坚定。
海蓝在他的注视下，不由得心一软，“好吧，我带你去。”
屋里唐老先生正在告辞，海蓝和高风就先站在门口等着。唐老出门时，还和海蓝开玩笑；“今天就看你忙里忙外的了，辛苦了。”
“没什么，给阿婆过生日，我们做小辈的辛苦点，是应该的。”
唐老又对阿婆说：“看，还是你有福气，儿孙满堂又都孝顺，羡慕啊……”
众人都在送贵客出门，海蓝轻轻拽住了老爸的衣角：“爸，等一等……高风想，和您谈谈。”
虽然她是轻声说的，但是前面的几个人还是回头看了一下，海蓝顿时有点窘，好在他们也没多在意，继续朝外走去。
金爸则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女儿那涨红了脸的样子，再看看她身边那个年轻军人如同进入临战状态的气势，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
海蓝没想到老爸真答应了，有点意外之下，反而不知所措了，还是金爸说：“那我们就上楼谈谈吧，上面清静。”
“哦……”海蓝这才醒过神来，忙示意高风跟着金爸上楼，自己去倒了两杯茶给端上楼。
会谈地点就是金爸住的客房，海蓝放下杯子后，站在那里不知是去是留。
金爸看她那迟疑的样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让她先下楼等着。高风也不希望她在场，对走到门口还犹豫地看着他的海蓝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等她走后，室内的两代军人暂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伯父，”还是高风打破了沉默，“我听说您以前也当过兵？”
“对，还和你一样，也是空军，”金爸并不否认，而且很坦诚地说，“不过我只是场务连的普通一兵，不像你们飞行员才是真正的空军——蓝天的骄子，天上的雄鹰。”
“您说的不对，我们都是空军的一员。虽然地勤人员不能上天，但是没有地勤战友的支持，我们也同样不可能飞上蓝天。”
金爸笑了笑，说：“行了，我不用你给我上政治课。客观事实摆在这儿，你们飞行员的确是很牛气，全军都把你们当宝贝蛋似的捧着。这也是你们该得的，而且你们得到的和付出的相比，还是太少了。”
“伯父，您既然也当过军人，为什么还说军人不是结婚的好对象？”
“小伙子，我就是太了解了啊。军人，这两个字就意味着牺牲和奉献。他们对国家是牺牲奉献了，同时也往往让自己的家庭成员也作出牺牲和奉献。别的不说，就说物质上的牺牲吧——我们的部队一直说是人民子弟兵，不是国外那样是职业军人，所以我们国家的军官和国外的军官相比，待遇相差得太远了。国外像你这样的飞行员，收入绝对可观，住别墅开好车，养一大家子都不成问题。但你们呢？连个房子都买不起，更别说养一大家子人了。当然，你们飞行员已经比一般部队好多了，但还是不能让家庭过上富裕的日子吧？要不然，怎么那么多飞行员都想转业到民航。”
“其实，国家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军队这些年几次涨工资，待遇已经好多了。我现在每个月工资加飞行补贴，也能拿到将近一万了。”
“嗬，一万？”金爸嗤笑了一声，“可是民航的机长，轻轻松松就可以拿几万甚至十几万，你没觉得差距太远了吗？”
“没觉得”高风回答得很干脆，“比起过去的老飞行员，我们这一代已经很不错了，我知足了。而且，开民航飞机是为了赚钱，开战斗机是为了打仗，要说差距也是他们远远比不上我们吧？”
金爸看出了高风眉宇间隐隐流露的傲气，不禁想：还真是青春热血，血气方刚啊。也好，他这样的，正是军队需要的忠诚战士。不过，对部队越忠诚，对自己的小家就越……
“好吧，我们不说那么多了。你总要承认，军人给予他的妻子和家庭的，只能是相对清贫的生活。”
高风虽然没说话，可他的目光里还是有着不认同。
“你大概在心里说我怎么这么现实？年轻人啊，你一定很为自己是个军飞而骄傲，但你除了荣誉和光环，又能给你的家庭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先说说你的父母吧，我想你好久没回家探亲了吧？”
提到父母，高风的目光也不由得暗淡下来。
“是，您说的对，这几年我在部队又是战备值班又是训练，只回了两次家，还有两次都临时取消了。”
“所以，你不但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道，反而常常让二老为你悬着心吧？”
高风沉默了。
“你虽然还没结婚，但也该对那些已经结了婚的战友有所了解吧？他们之中有几个能顾家的？当然，你这样的年轻人，恐怕只能看到人家有妻有子的幸福生活，却根本看不到那些军嫂们背后的付出和奉献吧？……”
“不，我知道军嫂都是很了不起的女人……”
“是每年八一或者春节的时候，听政委宣传表扬的吧？‘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女人需要的是军功章吗？光听政委说的几个事例，没有亲身体验，我想你根本不能理解的。”
“我能想象……”
“那你能想象，今后我的女儿也像她们一样吗？那些没有随军的，两地分居的，我们就不说了。就算随了军，你们那驻地也都是穷乡僻壤，远离城市的地方，有钱都没处花去。这些，我们也不说了。最让女人难以忍受的大概就是，她必须常常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房子。”
金爸对空军的情况很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的，“……丈夫虽然同在一个军营里，家属区到外场也不过十多分钟的路，但他却常常不能回家而必须睡在空勤楼，以便执行第二天的飞行任务。像你们这种战备值班的部队，更是几乎就没有清闲的时候。说句不好听的，当一名空勤的家属，有时就跟守活寡差不多……”
高风想想自己部队的情况，想想老大哥们的情况，似乎的确如此。他听金爸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才猛地醒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站在军嫂们的立场，从她们的角度来想这些问题。
他回忆起在部队里见到的嫂子们，她们大部分都很爽朗爱笑。但现在想来，在她们的笑脸后面，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痛苦和辛酸。
“军人，军嫂，都很伟大。”金爸继续说道，“可是，我们家海蓝也有选择不那么伟大的权利。不，应该说是选择幸福的权利。你应该不会否认，我的女儿这么漂亮这么聪明，她理应得到最好的幸福生活，是吧？”
“是。”高风发现金爸真是厉害，竟然一步步地把自己给套进去了，明知是陷阱也无法否认和逃月兑。
“可是，如果她选择了你，你能让她过得比现在好吗？显然不能吧？”
“物质上，是不能……”高风的声音并没有多少底气。
他本来是想说服金爸的，但现在反而要被金爸说服了，只是他的心里还很不甘心。
“哈——年轻人，你要说精神上的富足，是吗？有情饮水饱，对吗？我跟你说，还有句俗话叫‘贫贱夫妻百事哀’，那才是真理。爱情是精神的，婚姻却是物质的，过日子就是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伯父，照您这么说，中**人都别结婚了？”
“不，我当然没这个意思了。可是，国家为什么要立法来保护军婚？不就是因为它维系起来太难太脆弱了吗？我也是一名老兵，我当然希望所有的军人都能有美满的家庭，我也敬佩所有的军嫂。不过，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可不希望她当军嫂，吃那么多苦。就算她愿意，我还舍不得呢”
“我……我……”高风嗫嚅了两声，还是没说出什么。
“小伙子，别再说了。我知道你是名优秀的军人，我对你本人没有意见，你要是和我家海蓝做普通朋友，我也没意见。可要是有别的念头，我劝你还是算了吧如果你真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想着怎么让她更幸福，而不是光想着拥有她，让她为你牺牲。人不能太自私，对吧？”
高风被金爸的一番话给灭了，而且一点火气也没有。他今天在金爸的启发下，才头一次发现，自己真的很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