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湛的话说的有些重,惹得萧沅芷一时抬眼瞪他,“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他见她满面愠怒之色,脸上并未过多的表情,最是嘴角凝着一抹淡淡的冷笑,“我说错什么了,事实就如此,既然他敢做,怎叫人说不得了。”
朝廷并不支持楚珣东征,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意孤行,诚然,若是他败北,也确实是自找的,君湛的话是事实没错,可错就错在,他不该用那样讥讽的口气,将这话轻易的宣之于口。
君湛方才讥讽时,萧沅芷就有些生气了,此时再加上这样一句冷笑,好像摆明了对着她干,她的怒意更盛了。
萧沅芷一双水眸凌厉的怒视着君湛道:“就是不准你这么说他!”
“你就知道楚珣!他现在处境艰难,难道我这里就好过了?凉州也在打仗,都好几个月了,红叶镇还在北狄人手里,你怎就不想想我现在的心情。萧沅芷,他楚珣救过你一命,我君湛也同样救过你,做人不能这么没心没肺!”
说到最后,君湛那完全是在怒吼。
他紧盯着她,低沉的眸色中泛着一bobo的怒意。
君湛虽平时有时也会冷脸,却从不曾这般对她大呼小叫过,萧沅芷有这么一刻,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了。
等她回神过来时,君湛眸中的怒意已平,脸色清冷,不辨喜怒,好似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她方才确实只一心记挂着楚珣,而忘了君湛的处境跟心情。
“我……”萧沅芷神色愧疚,低语着不知该如何说是好,君湛已然挥手示意她退下去。
她唇瓣嚅喏了半响,终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出了营帐。
此时已是七月,天气燥热的厉害,可从校场上传来的士兵训练声,依旧强健而有力,并未见半分的松懈。
是啊,北狄四十万大军现在就扎营在前方五六十里的地方,如此紧迫的时刻,谁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也只有她在这个时刻,还只一心记挂着楚珣。
早已下定决心要把楚珣这人从她心中挖走,可到头来,他一有事,最迫不及待关心他的人,还是她,萧沅芷苦笑,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见她一路神色迷茫,心不在焉,差点撞上人,有小兵见了,担忧的问她,“萧副尉,你还好吧?”
她闻声抬眼瞅瞅那人,笑着摇摇头道:“我没事。”
她的副尉,是几个月前从允阳关回来后,君湛以破吴良计谋、镇守允阳关有功之名,给她向东定王奏请的。
或许是因为祖上曾经做过太祖养子的原因,皇家特别优待东定王府,从五品以下的官职受封,并不需要经过兵部传递上去,经过襄和帝御笔朱批,才能受封,而是只要东定王同意后,上书给兵部备案就可以了。
从六品振威副尉,这是她如今的官职。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突然顿住脚步,转身拦住那士兵问道:“郑副尉在哪里?”
那士兵嘿嘿笑道:“郑副尉在校场正跟云校尉摔跤呢!”
他口中的云校尉,自然指的是云澈,郑飞鹏一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大好的时候,都会拉上云澈去摔跤打架一番。
萧沅芷到校场时,果然见两人正在酣战。
人家比武切磋都是点到为止,出手有分寸,可郑飞鹏跟云澈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全无形象,完全是在摔跤,全靠一身蛮力。
本来云澈占了上风,可眨眼之间,被压在下面的郑飞鹏突然一个发力,瞬间就把上面的云澈给撂倒在了地上。
身下沙土粗糙磨砺,直摔得云澈哭爹喊娘。
他平躺在地上,大汗淋漓,脸色通红的对着郑飞鹏就是一通乱骂,“他女乃女乃个郑飞鹏,每次下手都这么重,你是不是把老子当作北狄人在泄恨啊?”
说着,云澈突然起身对着站在他跟前的郑飞鹏猛扑了过去,直直将站着的郑飞鹏扑倒在地,两人吆喝着又很快扭打在了一起。
经过刚才一事,萧沅芷觉得自己心里全然不是滋味,倒也无关君湛的那句吼声,说她没心没肺。
君湛救过她,也帮过她,她这么做,岂不是正是没心没肺的写照,自方才君湛对着她吼完那句话后,她就再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了。
可一想到楚珣,萧沅芷心里还是乱的很,只好来找郑飞鹏切磋切磋武艺了。
她走过去对正打的热火朝天的两人道:“郑飞鹏你别总欺负云澈啊,我来跟你切磋切磋怎么样?咱们真刀实枪的马上切磋如何?”
郑飞鹏抬头睨了她一眼,放开紧拽着云澈衣襟的手,拍拍手站起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大笑道:“老子早就想跟你切磋切磋了。”
他想跟她切磋,萧沅芷一直都知道。
郑飞鹏在军营混了那么多年,至今还是个正六品的昭武副尉,而萧沅芷参军不到一年光景,就已经坐到了从六品振威副尉的职位,他怎能不抱怨。
守住允阳关的是靖王楚珣,他一直觉得那个从六品振威副尉的职位,是君湛偏袒她,她才有这个官位的,之前他也有找她要切磋,皆被君湛挡了回去,郑飞鹏心里老大一阵不舒服,不想今日萧沅芷却亲自来找他切磋,他怎能放过这个机会,只是……
他皱了眉头道:“要是老子打伤了你,可不许去少帅面前告我的状。”
郑飞鹏太小看她了,她怎么可能是那种小人。
不过萧沅芷还是对着他点点头道,“自然。”
她从兵器架上拿了一把红缨枪,郑飞鹏则拿了一把三板斧,转身时已有士兵牵来两匹马,两人各自上了马,四周之前看热闹的士兵也都一一散开,瞬间中间就腾出了一大片地方来给他们比武。
萧沅芷骑在马上,一手牵住缰绳,一手紧握着红缨枪,一双眸子神色冷峻。
对面骑在马上的郑飞鹏看着她,亦眸色警惕。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她低喝一声,双腿紧夹马月复狂奔起来,对面的郑飞鹏也已手持三板斧,驱马冲着她快速奔来。
“当……”只听得一声急促而激烈的刀剑交鸣声陡然响起,她手中的红缨枪与郑飞鹏手中的三板斧已经狠狠的磕在了一起。
郑飞鹏的力道果然大的惊人,直震得她手心发麻。
瞬间双方的身影交错而过,如此第一局已了。
这一局双方都只在试探对方的虚实,并未有什么大动作。
两人同时调转马头,第二局已经开始。
经过上一局的试探,郑飞鹏脸上的表情并未有何变化,萧沅芷也不管他,深吸一口气,策马对着他奔去。
她只觉得郑飞鹏手中的三板斧带着一阵凌厉的风呼啸而至,萧沅芷抬着红缨枪一挡,紧接着“当、当、当……”一连串金铁交鸣声中,两人已硬拼了三招。
郑飞鹏见她避招、反击的招数干净利落,竟然笑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
萧沅芷笑笑,却没有说话,要是她没这两下子,她还敢来参军?那岂不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转眼已是第三局。
因战况激烈,四周看战的士兵狂热吆喝声越发震耳欲聋。
郑飞鹏实力不弱,她一点都不敢大意,精神一直紧绷着,竟然连额头上的汗水都忘了擦。
萧沅芷看着他策马奔来,三板斧夹着雷电之势袭来,说时迟那时快,立马躬身紧贴马背躲过,手上却也没有闲着,“砰砰砰”红缨枪砍在郑飞鹏胸前的盔甲上,直直激起一片火星。
此时两人正错身开来,郑飞鹏见自己胸口的盔甲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刚调转马头皱眉想说什么。
突然一声大怒在周遭响了起来,“这个时候你们不好好操练兵马,还有空在这里给本少帅斗殴,简直成何体统!”
是君湛来了,众士兵见状,哄在一起的人群瞬间散了开来,唰唰唰一阵响动后,已整整齐齐列成了队伍。
萧沅芷跟郑飞鹏下马来,君湛瞅着他们两人,一脸的怒意未歇。
他冷喝道:“你们两个跟着本少帅去前方巡视一下。”
这里正是鹿鸣谷的背后,君湛带了六万人马驻扎在这里,加上谷里原先的两万前锋营,共计八万人马,东定王则带着剩下的七万左右人马坐镇在离这里只有三十里的大同府。
上了马行至一段距离,郑飞鹏突然凑近她,模着头嘿嘿笑道:“一直以为你惯用鞭子,想不到你的枪法也不懒。”
他曾经看过她远远练习枪法,当时没在意,如今这几招下来,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了。
不止是郑飞鹏,其实好多人都不知道,她的枪法更胜于她的鞭法。
她萧家祖上也是将门,自有一套传承,那枪法经历数代人的不断完善,一招一式莫不威力惊人。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枪的了,她只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可祖父却在院子里耍枪。
当时年幼的她听得兄长这样感叹,“从此之后,这世间只怕再无萧家枪了!”
父亲战死,兄长又生来体弱,连府门都不能出,更何况是练习枪法了,虽然她还有个堂兄,可也是自小泡在蜜罐里长大的,怎舍得让他寒冬酷暑的练枪法。
她那时想,既然哥哥们不行,那就让她来吧。
她偷了祖父房里的枪法书开始偷偷的练起来,一开始祖父倒也没有察觉,不过没过几个月,就被祖父发现,而且还抓了个正着。
世人皆都重男轻女,她祖父也一样,认为绣花描红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所以当下就收走了书,并狠狠的斥责她不准再练。
她以为祖父心中一定是怒极了,定会将枪法书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可后来她又去偷枪法书,却是很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祖父当时口中虽对她呵斥的严厉,可心里却希望她能练成这套枪法的吧,不然也不会把枪法书放在她随手就能找到的地方了。
她想,她祖父当时的怒火,大概是源于,好好一套祖上传承下来的枪法,被她耍得乱七八糟的缘故吧。
好在,她后来还是练成了,祖父虽然还是一副不待见的样子,有时却也会对她指点几招。
她如今的枪法虽然比不得祖父,但也能足以上战场。
而且她一直都没有中断过练习。
她一直这样觉得,银蛟鞭是用来防身的,凑合就够了,而红缨枪是用来上战场杀敌的,得精得狠。
萧沅芷看着郑飞鹏笑笑,没说什么话,其实她心中有数,方才郑飞鹏并未使出全力,她想他大概是怕被人说是欺负新兵吧,又或者,他对君湛上一次的警告还忌惮的很,又或者他是在给她立威。
她本该说一声谢谢的,不过凭如今她跟他的关系,那样做也显得太客套了,有些事她心里有数就好了,就像君湛对她做的那些。
出了鹿鸣谷,远远便见前方一阵烟雾袅绕,日近午时,北狄军开始生火做饭了。
这几个月,大周与北狄已经打过两场仗了,不过大周依旧没有收复失地,而北狄也没有顺利攻下鹿鸣谷。
萧沅芷抬头望了望东边天际,明明方才还晴空万里,此时却已是黑压压的云层盖顶,似乎有雷雨将至,周遭的空气更显得一阵闷热燥人,她心中却在想,下一次的攻战,只怕不远了吧,毕竟红叶镇不能久在北狄人手中。
回去的路上,大雨果然倾盆而至,三人不得不下马找暂避的地方。
君湛一把扯过披在身上的战袍遮在他跟她的头顶,快速跑起来,只气得身后的郑飞鹏一阵咬牙切齿,一路直嚷嚷着,说小时候躲雨,都是他跟君湛两人一起顶着战袍的。
君湛嫌他聒噪,路过荷塘时,顺手摘了两片荷花叶扔给郑飞鹏挡雨。
看着君湛脸上近乎孩子似玩闹的幼稚笑容,听着郑飞鹏喋喋不休的抱怨声,萧沅芷心头,因楚珣带来的烦躁感,在那瞬间似乎也渐渐散去了。
这场大雨,一下就下了近半个月,一直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却也连连绵绵不尽。
八月初,天气转晴,而凉州军也迎来了再一次的进攻战。
对东定王,对君湛,还有其他一众凉州军将领来说,收复红叶镇,是为了洗刷丧失国土的耻辱,可对于萧沅芷来说,却是一次绝佳立下战功的好机会。
所以上战场时,她杀的特别的凶猛,特别的不要命,只看得一旁的云澈傻了眼。
那一战,红叶镇被重新收复,北狄四十万人马损了将近十万,盘龙将军拓跋烈被重创,最后带着他剩下的人马灰溜溜的退回到了几百里之外的蒙城。
而也因为那一战,萧沅芷从从六品的振威副尉晋升了正六品的昭武校尉,而郑飞鹏更因为砍下了北狄一个正二品大将的人头,直接被擢了正五品的定远将军。
从校尉到将军,可算是一个大跨越,郑飞鹏大喜,摆了几桌酒菜宴请同僚。
郑家在凉州是大家族,军营里十个将军校尉中,姓郑的就要占上三四个,所以郑飞鹏的酒宴上,多的是高位的将军,按萧沅芷的身份,原是坐不了头桌的,不过沾了君湛的光,酒宴开始的时候,她坐在了最引人瞩目的那一桌。
酒过三巡,桌上的好几位将军都喝趴下了,君湛脸上也是通红一片,双眼迷离,看着已经醉的很深了,可他却依旧兴致勃勃的拉着郑飞鹏不放,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
她从不知道,君湛的酒量这般好,把一桌将军都给喝趴下了,他还没有醉倒。
郑飞鹏显然也醉得不行了,神智已经开始模糊,连说话也颠三倒四了,可手中还本能的举着酒杯,对君湛吆喝着喝喝喝。
萧沅芷觉得在这样喝下去不是办法,夺下君湛手中的酒盏劝他不要再喝了,君湛却忽然一时转头目光定定的望着她,一双眸子清亮透澈的逼人,让萧沅芷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是清醒的。
他对着她说道:“萧沅芷,其实你不用这么拼命的。太子想有一个能稳固他地位的母族,皇后娘娘想要一个强悍的娘家,只要长兴侯府有个强势的姻亲就可以了。”
他冲着她一笑,道:“不如你嫁给我算了。”
君湛这番话说的太突然,以至于萧沅芷听得一愣,再回过神来时,眼前之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此时萧沅芷才觉惊心,刚才君湛竟然直接喊了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她顿时满面惊慌的朝四周望去,只见桌上的人不是早已醉倒在桌上,就是躺在桌下呼呼大睡了,而旁边几桌隔得远,倒也没人注意到君湛刚才的失态。
萧沅芷心头紧张慌乱的情绪顿时一点点缓和了下去,不曾想转头回来时,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就那样赤luo果的闯入了她眼帘,直惊得她差点跳脚。
她居然忘了,他们这桌还有一个借口体弱不能喝酒的傅子彦。
萧沅芷尴尬的笑道:“傅七爷……”
傅子彦抬头瞅了她一眼,然后慢条斯理的放下筷子,挑了挑眉道:“阿湛开玩笑的,郡主别当真就好。”
果然他什么都听见了,萧沅芷心里一时像被千百只猫抓了不安,可嘴上却故作平静的道:“自然,酒后胡言当不得真,这点我还是有分寸的。”
可是……她的身份就这样被他撞破,终归是有些不妥当。
但是,她要怎么开口跟他说,才能让傅子彦保守这个秘密呢。
见萧沅芷不停的对着他上下打量,欲言又止,傅子彦突然了然的笑了笑道:“难道郡主是怕傅某嘴风不紧,泄露你的身份?这个郡主倒是多心了,傅某这人一向很有原则,有些话是不会乱说的,更何况……”他语气顿了顿,下意识的瞅了君湛一眼,眼中有着浅浅的流光,又接着道:“我曾看过郡主的画像。”
他言下之意,是早就看穿她的身份了么?
萧沅芷默然了一下,想,果然是她多虑了。
她尴尬的笑着,找了人来把君湛弄走,回去的路上萧沅芷一直在想。
其实君湛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长兴侯府可不就是正缺一个强势的联姻嘛,而东定王府是勋贵里头的第一家,除了皇家,在没有比他家更强势的联姻了,上一世的经历也证明,东定王府确实是有能力扶持她表兄楚瑄上位的,可是……那不是又重新回到了上一世的走向么?
她猛然摇头,把这个想法从脑中快速驱逐了出去,她一定不能再次嫁给君湛,不然老天让她萧沅芷重生一次的意义又何在?
虽然君湛说酒后说的,可她心里总归觉得有些变扭,次日醒来,萧沅芷对君湛旁敲侧击的试探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他昨晚在酒席上对她说的那番话,确实早就没有印象了。
果然是酒后胡言,不经大脑。
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上一世,大周跟北狄打了好几年的仗,直至最后北狄盘龙将军拓跋烈跟小虎将军宇文蜇战死,猛豹将军赫连骞重伤,偌大的北狄已无将再战,才不得已奉上降书。
这一世要止战,怕是也要杀了这几个人才行吧。
拓跋烈的凶猛自不必说,萧沅芷已经见识过了,那后来者居上的小虎将军宇文蜇,据说是那位几年前被君湛一剑斩杀的飞虎将军宇文虎之弟,也非等闲之辈,至于赫连骞,萧沅芷倒是对他不怎么熟。
一眨眼,年关来临,襄和三十三年,就这样在惊心动魄的战争中过去了,襄和三十四年来临,这年,萧沅芷十八岁。
自从夺回红叶镇后,大军就驻扎到了镇上,除去死伤的,再加上朝廷陆续拨来的兵马,倒也有二十万之众。
襄和三十四年三月,凉州军对北狄再一次发起了进攻。
东定王亲自挂帅,少帅君湛领五万兵马做前锋,直取北狄蒙城。
三月二十六,拓跋烈应战,两军对垒。
在一声声沉闷而悠长的号角声中,战事终于拉开了序幕。
旌旗迎风摇曳,前方黑压压的北狄兵迎面纵马驰骋而来,一时周遭喊杀声震天。
尖利的兵器碰撞在一起,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铿铿铮铮”的金铁交鸣声,直震得人耳鼓发麻。
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凶残的杀伐之气将整片大地笼罩,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春日,周遭却一片萧瑟颓败之像。
断臂残肢,血刃爆飞,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萧沅芷只觉得自己在一片血海中沉沉浮浮,有刀砍来,她闪身躲开,却在下一刻,一把将锋利的红缨枪刺进了刚才那挥刀朝她砍来的北狄士兵月复中。
随着红缨枪拔出,一股热血自北狄士兵身体里飞溅而出,弥红了她的一双眼。
身后突然“铮——”一声,响起兵刃相击之声,她本能的转头,却见一个拿着长剑的北狄士兵方才在她身后偷袭,却又在眨眼之间,被君湛一剑开膛破肚。
他身后染血的战袍迎风猎猎扬起,四周刀光剑影一片,可萧沅芷却见到君湛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春风拂过江南岸的柔情。
周遭不断有北狄兵涌来,两人背靠着背而行,她在前面执枪开路,他在后面挥剑杀敌,他们是那样的信任彼此,毫无顾忌的把身后的空门交给对方。
身旁不断有北狄兵倒下去,萧沅芷从不知道有一天她跟君湛的一招一式,会配合得那样默契,好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从晨初至日落,他们一路风雨并肩,直至周围再无一个北狄兵,两人转身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劫后余生、惺惺相惜之情,即使心头早已疲惫不堪,她还是激动的一把抱住他道,“君湛,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这一战,三十万北狄军几乎全军覆没,身中数箭的拓跋烈在逃亡的途中不治而亡。
小虎将军宇文蜇与猛豹将军赫连骞虽还在,可此时的北狄除了允阳关外的两万铁骑,已无兵再战。
到这里为止,北狄虽还未奉上降书,却也离和战不远了。
萧沅芷从不曾想过,上一世胶着了五年之久的战事,这世不用两年就解决了。
而此时离楚珣立下军令状的十五个月之期,还有四个月,可东边的战事,却迟迟没有动静。
是让他自生自灭,还是助他一臂之力,萧沅芷左右为难。
楚珣自始至终是她心中横亘着的那道坎,拆不掉,跨不过。
她最后终究还是跟君湛开了那个口。
那日阳光正好,墙角的石榴花开着大朵大朵红艳艳的花朵,王府后院的碧波池中,小荷已露尖尖角,树梢才开始有婵伫足,在午间发出一阵轻微的鸣声,天地间一片祥和。
萧沅芷行至君湛的书房门前,抬手抠门。
不一会儿,里面便传出一声清亮的嗓音,“进来。”
她推门而入时,君湛正伏在案前聚精会神的绘画,见她进来,他停了笔问她,“找我有事?”
明明方才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此时到了君湛跟前,萧沅芷又开始犹豫不决,她至今都还清楚的记得,上次她在他面前提到楚珣时,君湛眼里的怒火以及他愤怒的嘶吼声,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楚珣,可眼下……
君湛见她久不出声,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角,又再一遍询问道,“你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
萧沅芷犹豫了半响,终究还是瞅着他硬着头皮开了口,“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借人?”君湛反问的语气带着几分诧异,似乎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见她肯定的点头,他面上的诧异之情才渐渐隐去,挑眉问道:“借谁?”
萧沅芷见他眸中虽带着几分疑惑好奇,可远没有锐利凛冽之气,总的来说,君湛此时的心情尚还平静,于是低声小心翼翼的开口接着道:“傅七爷。”
“他……”君湛一时凝眉,突然抬头望向萧沅芷的眸中,多了一种很别样的神色,为什么说是别样,因为连萧沅芷自己也看不懂道不明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她只觉得君湛望向她的眸光,一阵压抑沉闷。
等她再次看向他时,君湛眼里已无方才那别样的神色,萧沅芷只见他搁了笔,随口淡淡的道:“既然是找子彦有事,你跑来找我做什么?”
傅子彦这人虽才智多谋,却也傲慢的很,不是谁都可以请得动的,若是要请动他上战场为楚珣出谋划策,此人非君湛不可,也只有亦主亦友的君湛,才能让傅子彦心甘情愿的为楚珣卖命。
这个事,还真的非得他不可。
一时萧沅芷看向君湛的眸光中,似乎又多了几分恳求之意。
她真的是别无他法了,才会求到他跟前。
君湛抬笔在宣纸上唰唰唰画着,也不知道在画什么,他不同意,她就这样一直跟他僵持着。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直到她站的腰酸脖子僵,君湛这才松了口气,“要我同意也行,不过……”他语气顿了顿,目光缓和的瞅着她,似乎商量似得道:“这忙也不能白帮,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只要君湛能松口,一切都好说,哪还会计较他一个还是二个条件,萧沅芷拍着胸月复立马一口答应道:“没问题,你说吧,有什么条件。”
君湛低头瞅着自己刚画的画卷,苦恼的开口说道:“这画我瞅了半天,总觉得缺点什么……”被他这么一说,萧沅芷一时的关注点,也从借傅子彦这件事上,转移到了他刚画的大作上,只见画中凉亭柳叶,池塘中荷花含苞待放,可不正是书房西面碧波湖上的景致么,从君湛站着的位子,抬头透过梨花木雕花窗柩,见到的正是这样一番景象。
那景物与画卷上的景物一一对照着来看,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想不到君湛的画工也相当的精湛,她一时抬头好奇的问他,“缺什么?”
君湛目光定定的瞅着她,缓缓答道:“缺人气。”
画还缺人气,哪有这种说法的,他话音刚落,萧沅芷就扑哧一声没忍住笑出了声。
可君湛却不这么认为,一本正经的道:“要是在这画中再添一个女子,可就有生机多了……”他瞅着她,似打趣道:“那就承蒙郡主不嫌弃,让本世子给郡主画个像。”
原来是他手头一时没有什么东西可画,要画个她的画像添进画里去,一点问题都没有,萧沅芷满口应道:“行啊!东定王府世子的面子,本郡主怎么也得卖个。”
“反正我人在这里,你爱怎么画就怎么画呗。”为了配合他原先画的那些景致,她甚至还饶有兴趣的拖了一把椅子过去在窗前坐着。
君湛沾了墨提笔正要画,想了想却又一把将笔搁回了青玉笔架上。
萧沅芷见状蹙眉道:“怎么了?”
“你等一等。”他抬头对着她说完,转身就出了书房,直看的萧沅芷一阵莫名其妙。
大概等了有半个时辰的样子,楚珣才重新回到了书房,进门时,萧沅芷见他手中抱着两只木盒,一大一小。
小盒放在上面,是只镶螺钿葵花形匣子,大盒子在下面,四角裹金,盒身上精雕细刻着芙蓉花纹。
君湛将两个盒子放在案几上,她走过去打开来一看,只见镶螺钿葵花形匣子里整整放着一匣子的珠宝首饰,芙蓉花大盒子里,则放着几套姑娘家的衣裳,衣料做工皆属上层。
这东定王府就王妃一个女主人,不用想也知道,君湛这是从他母妃那里拿来的东西,她一时好笑的与他道:“你该不会是偷偷把王妃的衣服首饰拿来了吧。”
君湛挑了挑眉眼,眼里有流光溢彩,“我光明正大拿的。”
他一个男人拿这么多女人的衣服首饰,不免叫人怀疑,说不定现在王妃就派丫头在外面盯着了,她顿时着急道:“你怎么能……”
本是焦急惊慌、生气责备的语气,却在见到君湛脸上洋溢着玩味的笑意时,她倏然住了嘴。
显然情况不是他嘴上说的那样。
萧沅芷一时怒瞪向君湛。
他见她满脸恼怒,一双水汪汪的杏眸火气扑哧扑哧直冒,虽是羞恼的表情,看着却极可爱有趣,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哄你玩的,就凭我的身手,怎么可能让人发现。”
她一时气得拿了案几上的书本去砸他,“你还笑,不准笑!”
君湛身手好,一一把几本书给接住了,萧沅芷见没砸到他,又见他脸上眸子里全是得逞的笑意,直气得拔腿就走。
君湛见她是真生气了,忙收了戏谑的神色,走过去拦住她,软和了语气道:“好了,我不笑了,你别走啊。”
她还有事要他帮忙,当然不敢真的就那么走了,她也只是想捉弄捉弄他,既然他都软和了语气求她了,萧沅芷自然顺着君湛的意思,停下了脚步。
他把一堆衣服首饰拿到她面前,道:“那你把衣服换了吧,早画完,我好早点去找子彦。”
萧沅芷本是还有些生气的,可一听到君湛提傅子彦,也顾不得再跟他计较,可是终究心里还是不舒坦,只得狠狠瞪他一眼,“那你还不赶快出去。”
君湛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抬眸瞅了她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出了书房。
近一年没有穿过女装,萧沅芷还真是有点不习惯了,可女人终究是爱美的,这种情绪一转眼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君湛是怎么挑衣服的,拿来的不是大红就是大紫,她最后挑了一件茜素红牡丹晓月长裙换上,双耳带一副水玉明凰东珠耳坠,三千青丝则弃了繁琐的珠花流苏,只用一支色泽光亮的和田白玉兰花簪绾起,再脚上穿上一双云烟如意珍珠绣鞋,如此妆成。
萧沅芷最后拿着菱花镜前后左右照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地方不妥了,这才起身给君湛开门。
外面天色正好,带着暖意的风徐徐吹过院前开的明艳的石榴花,午后明媚的阳光照在萧沅芷娥眉淡描的脸上,只觉得她整个人越发靓丽动人、娇媚绰约,君湛听见身后有响动,转身过来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当时他脑中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明眸皓齿,殊色无双”。
萧沅芷见君湛神色猛然怔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妥,上下查看了一下,尴尬的问道:“怎么了?我是不是妆画的不好?”
以前都是好几个丫头服侍她装扮的,如今她一个人,难免有些地方疏忽了。
听得她出声,君湛一时猛然回了神,瞅着她一笑,道:“你这样挺好的。”
她跟着他进了门,依旧是方才的场景,他拿笔伏案而画,她乖巧的坐在原先搬到窗前的雕花大椅上。
她看着他画了好一会儿,犹豫的出声问君湛,“我平时对人的样子,是不是很凶悍?”
上辈子她虽有一身本事,却乖巧的很,可新婚之夜君湛却直嚷着她是悍妇,这辈子她连战场都上过了,只怕在他心里,早已把她当做男人一样看待了吧。
君湛下意识的抬眸瞅了她一眼,转而继续低头画着,口中却道:“哪及郑飞鹏他家婆娘凶悍。”
他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
据说有一回百花楼的花魁出门,郑飞鹏在街上多看了两眼,他婆娘就拎着菜刀追了他两条街,可不凶悍么!
初夏带着暖意的风扫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吹进书房里,带着一阵浅浅淡淡的荷香。
萧沅芷坐在椅子上开始只觉得昏昏欲睡,不想一转眼竟是真的睡着了。
她又梦到了楚珣,不过这次的梦比上次好多了,她梦到她跟他还是少时的模样,一起在御花园里玩耍,明明前一刻楚珣还冲着她笑,下一刻他人就不见了,她跑遍了整个御花园也没找见他的人影,最后只得蹲在地上哭,楚珣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温言软语的哄她别哭,然后,她听到耳边有人正在急切的唤着她的名字,一时就醒了过来。
萧沅芷醒来时,人正躺在书房后的紫檀木塌上,君湛站在塌边居高临下的瞅着她,见她醒来,他下意识的抬脚往后退了几步。
她额头凝着一层薄薄的汗,手心也全是汗珠,他拿了一块帕子给她,她边擦着,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他,“你画完了?”
明明答应让他画像,不想最后她却睡着了,真是太尴尬了。
君湛点点头。
萧沅芷见他神色有些古怪,心想是不是自己刚才做梦说了什么梦话,忙问他:“我刚才睡着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
君湛摇摇头道:“什么都没说。”说罢已经转身朝外走去,见她坐在榻上还一副神色怔愣的样子,转头皱了皱道:“还不快跟上,我们这就去傅府拜访,晚膳之前好回来。”
萧沅芷一个激灵,忙穿好鞋紧跟着走了出去。
但是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现在身上穿的可是女装!
下意识的要转身回书房换,手臂却被君湛一把拽住,她着急道:“你快放开,我要回去把衣服……换……了……”
话未说完,她人已经被君湛一把抱在怀里,他拦腰抱住她,脚尖轻点,等萧沅芷再回神时,只听得耳边呼呼生风,两人已在屋顶上飞奔起来。
又不是黑夜,可以用轻功避开巡逻的侍卫,现在可是大白天,而且今天既没下雨也没下雪,光线充足,君湛这一上去,王府里巡逻的侍卫可都瞧见两人的身影了。
她一时怒上心头,直瞪着他,“君湛,你存心的是不是?”
有低低的笑意自他喉间溢出,君湛一把将她的头按在胸口,萧沅芷听得他附在她耳边这样亲昵,“你只要不存心让他们看见你的脸,我这么快的速度,他们是看不清的。”
她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
可她现在的处境,显然已经骑虎难下了,被逼无奈之下,只得按照他说的做,遮住自己的脸,也就是把脸靠在君湛的胸口上,借着他的身形遮挡。
君湛在屋顶上一路用轻功快速飞奔,不一会儿,两人就翻墙出了东定王府。
脚刚落地,萧沅芷就气得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可她没想到的是,君湛一点都没有躲,而是结结实实的挨了她一巴掌。
见他脸上陡然浮起一片红肿,萧沅芷神色蓦地一滞。
堂堂东定王府世子,凉州二十万大军的少帅,竟然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被她狠狠扇了一个巴掌,他脸面何存?
见周围的路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萧沅芷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明明是他轻薄在先,明明是他不守规矩,可怎么到头来,好似过分的人是她。
萧沅芷神色无措的瞅他,君湛却默不作声,只是抬步沿着路走了。
气氛有些凝重,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得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路过茶楼时,君湛突然脚步一顿,她正担心他生她的气,他这么突然一停步,直吓得她一惊,她蹙着眉想上前给他陪个不是,却见君湛转头笑道:“是我之前做事莽撞了,你打也打了,气总该消了吧?”顿了顿,又接着道:“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去拜访傅府吧!”
她原以为君湛生气了,才不跟她说话,没想到是他一直在担心她还生着气,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萧沅芷有些惊诧,再看看他脸,又看看茶楼,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过来,忙一把拉过他进门,直吩咐店小二多取一些冰块来。
她那巴掌下手很重,用冰块敷了半天,也没见君湛脸上的红肿消退下去,最后君湛不得已,顶着红了半边的脸,带着她翻傅府的墙去找了傅子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