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十六,十七,十七个啤酒瓶,二十六个塑料瓶,已经够了。”
默默的翻看了眼前两个大纸箱子里的东西,陈辉浅浅的笑了笑,一把抱在了怀里,往响水村的村头小卖部走了过去。
响水村在整个响水镇算是一个比较大的村,一共有六百多户人家,不过国家改革开放,沿海一带富裕起来以后,村里大部分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留下来的,几乎都是些迟暮的老人和还在上学的孩子,所以人气并不显得很旺。
隔得老远,村委会墙上刷着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格外醒目。
陈辉停下脚步顿了顿,张了张嘴,“啊啊”了两声,没有说出话来,站了一小会,他叹了口气,从这一排标语下走了过去。
小卖部在村委的旁边,是栋两层的小楼,墙上也被人用白石灰刷了一排口号——“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
快步走过了村委会,陈辉停在了小卖部的门口,他把胸前的两个纸箱放在了台阶上,把箱子里的啤酒瓶一样一样的拿了出来。
“哟,回来啦?东西不少嘛。”
李大海汲着双拖鞋,挺着个肚子正躺在小卖部门口抽着旱烟,看到陈辉过来,他揉了揉肚皮起了身:“老规矩,啤酒瓶一毛,塑料的五分,纸壳一毛八一斤。”
九十年代的农村,能见到几个胖子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情。
李大海的腰围,足可以说明他家过得算是很富裕,不过这都要托了他一个远方亲戚的福。
听说那人在羊城是开拉链厂的,专门给人做西裤的拉链,一年能赚五辆小轿车。
李大海这小卖部也是他那个远房亲戚出钱开的。
因为出过几趟城,所以见识也比一般的农村人要广些,也更有经济头脑,店里不但卖些烟酒槟榔,南杂北货,还捎带着回收啤酒瓶,废纸壳什么的,甚至还装了部电话机,打电话两块一分钟,接电话一块钱一次。
陈辉每个周末都会把捡来的这些东西送到他这里来卖。
其实响水镇上也有回收废品的,但是价格要收得比李大海便宜,陈辉不愿意少卖了这几毛钱,宁愿抱着这堆东西夺走十几里路。
二来,那个废品站的人不厚道,总是喜欢取笑陈辉,这就更加让陈辉不乐意。
“啤酒瓶,十七个,一块七……,塑料瓶二十六个,一块三……纸壳七斤六两……”
李大海麻利的打着算盘,很快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毛票,捡了几张,递给了陈辉:“三块四,给你三块五,拿好,又够给你娘买一斤前腿肉了。”
陈辉接过钱,感激的鞠了个躬,又抽了一张一毛的递了回去。
“嘿!你这孩子。”
李大海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没见过这么有原则的娃,废品他给你算得一清二楚,一两都不能少了他的,但是多给他一毛钱,他也一样不收你的。
接过钱,李大海模了模陈辉的脑袋,笑道:“快去吧,肉铺都要关门了。”
陈辉点了点头,刚要转身,里面的房间走出来一个绑着个马尾辫的姑娘。
十仈jiǔ岁的样子,和陈辉年纪差不多大小,正处在含苞待放的年纪,个子都快窜得和边上的李大海一般高,只是比陈辉还是矮了一个头,脸也长得很是娇俏,一双水灵的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
不过似乎脾气不太好,正一脸怒容的看着陈辉。
“陈辉!叫你坐我自行车你不坐!你看都几点了你才回家!”
陈辉指了指地上的啤酒瓶,接着又指了指边上一辆女式的自行车后座,示意东西放不下。
“哼!你就知道找借口!上个星期你也没坐,上上个星期你也是这么说的!高中三年,你一次也没坐过!今天是去县城高考,三十多里地,你也走回来!”
虽然女士自行车,坐上陈辉一米七八的身体,要是再加两个纸箱子,确实是坐不下,但姑娘依旧越说越生气,小脸涨得通红:
“你帮我补习就可以,我的自行车你就不能坐?它是会吃人还是怎么的?”
陈辉看着姑娘发了一通脾气,尴尬的冲她笑了笑,饶了饶自己的后脑勺,冲村里的方向指了指。
“去吧,你妈肯定等你好久了。”
姑娘虽然讲道理,但是还是有些余怒未消:“下个星期去学校看成绩的时候,你记得叫我,我载你。十多里地呢!你也不怕走成罗圈腿。”
陈辉点了点头,冲门口的一老一少挥了挥手,转身朝自己家走去了。
“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可惜是个哑巴。”看陈辉走远,李大海叹了口气,有些可惜道。
平心而论,陈辉长得确实还算可以,虽然因为营养不良,导致有些消瘦,但是鼻梁高挺,颇有几分英俊。
可惜,光不会说话这一点,就算长成了一枝花又有什么用呢?
“爸!你别看不起他,他的成绩在我们高中一直都是年纪前三的。这次高考,他肯定也考上了!”
刚才还一脸怒气的姑娘,转眼就帮陈辉说起好话来了。
“前三有什么用,哪个大学要哑巴?要不是他那个娘去你们学校求人,怕是高考都不能参加吧。”李大海有些不以为然。
说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脸狐疑的盯着自己的闺女:“清清,你不是对这小子……”
“爸!”李清清的脸上一阵绯红,撒娇道:“你说什么呢!我可不会早恋!我现在把所用的jīng力用在学习上。”
“这就对咯,考上大学才有出息!你大伯可是等着你去他们城里上学。”李大海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想起了来卖废品的小哑巴:
“我还听说这小子每天早上四五点就起来,去后山也不知道干嘛,有次还把你赵大婶给吓了一跳。他大舅也说,这小子在家里从来不看正经书,总是关在房里看他爸留下来的那些什么牛鬼蛇神的相书。”
“别背后说人家。”李清清不满意的嘟了嘟嘴:“他那个成绩,根本不需要看书也可以考上大学了。”
“好,好!”李大海对自己的闺女也是无可奈何:
“反正你该帮的可以帮,但是要注意分寸,他家成份不好,他爸早年就是个神棍,听说是被zhèngfǔ的人抓走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关在哪里呢!”
“瞎说!”李清清瞪了一眼他爸,一跺脚,气呼呼道:“都九十年代了!还成份成份的!你自己也不是个贫下中农了!”
“行,行。”李大海嘿嘿一笑:“爸跟不上时代,总之,你给我注意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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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价又涨了两毛,已经到了两块六。不过还好的是,在县城高考这两天,自己捡废品赚了有三块四,买完肉,还可以剩下差不多一块。
从村头肉铺往右手边走,绕过几个长满半人高毛草的田垄,再上一个大土坡,陈辉才到了家。
说是家,其实也就是两间土砖搭成的房子,红砖都看不到,更不要说像李大海家那样的贴白磁砖。
李兰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用来送这个儿子上高中了。
九年义务教育,高中已经是九年之外的教育了。
一年的学费除了卖掉粮食,还得纳不少鞋垫才能赚回来,哪里还有闲钱cāo持这个破败的房子呢。
隔老远的,陈辉就看到家里的门没有关——妈怕是已经等了自己好久了。
果然,才到门口,屋里就迎出来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裳虽然洗得有些退sè,但是很干净整洁。
“回来啦!都等你好一会了。”见到儿子,李兰脸上洋溢着幸福,对于这个不到三十,丈夫就已经没了的女人来说,儿子是她唯一的寄托。
陈辉也是一脸的笑容,举了举手中的肉,快步的迎了上去。
“说了不要买这么多,半斤给你补身体就行了!今天考得怎么样?”
李兰嘴里责怪着,心里依旧是一阵暖意,每个星期都跟这孩子都捡些瓶瓶罐罐来卖钱,怎么说都不听。
李兰只叫他买半斤,他每次都只多不少,自己只喝点汤,去学校也只带坛子菜,肉都给她留家里。
今天高考,李家那闺女早就回来了,自己家的孩子倒好,去县城也没忘记捡废品。
陈辉嘿嘿笑着,手在胸前来回比划了一阵,接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这些动作只有李兰看得懂,陈辉是说他的考试很顺利,不需要自己担心。
“娘知道你能干。”李兰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这孩子打小不能说话,但是xìng子好强,要在整个响水镇三百多个学生里面,年年得第一名,她当娘的怎么不知道孩子有多用功呢?
母子俩一个比划,一个说话,聊了会儿天,陈辉便拿着肉,进了厨房,这边用火柴点燃了灶坑,煮着饭,那边在砧板上开始切着肉了。
今天他是不会让娘动作做饭的,李兰舍不得切肉。陈辉倒是很大方,一刀下去,一斤的前腿肉切下来一大半。
不大会儿,一大碗香气四溢的肉汤便出锅了。
李兰已经收拾好了桌椅,给陈辉盛好了饭,就着夜sè,和屋外的蛙鸣声,母子俩吃上了肉汤。
“你吃点肉渣,别老喝汤!”李兰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每次只顾着喝汤,把肉都留给自己。
陈辉笔划了一下,告诉李兰,其实汤还有营养一些,然后狡黠的一笑,蒙头拔起了米饭。
“哟,这生活过得好啊,吃肉汤啊。”
九十年代的农村,吃饭基本不会关门,左邻右舍都喜欢端着饭碗串门,正吃着饭,门口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了。
“大嫂,您吃了没?要不……添双筷子?”
进门的是陈辉的大舅妈,也就是李兰的嫂子,叫王chūn花,人不如其名,是响水村有名的泼妇。
毕竟是一家人,李兰忙招呼道:“辉子,给你舅妈拿双筷子去。”
陈辉低头喝了一口汤,头都没抬一下,更加不要说起身了,他对大舅和大舅妈这两口子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从小时候开始,这两口子往rì里没少欺负娘俩的。
“孩子不懂事,他舅妈别见怪……”
李兰有些尴尬的刚想起身,被陈辉一把给扯住了,他买肉回家,可不是给这种人打牙祭的。
“肉就不吃了。分家的事情,我已经叫上村主任了,明天中午。”
王chūn花本来都已经做好了大吃一顿的准备,看到陈辉的动作,也自知有些自讨没趣,只好道:
“都说嫁出去的媳妇,泼出去的水,你是嫁出去了,又回来了。按道理,这祖上的房子,都不应该给你住的,就更加不要说那二亩水田了,你这已经算是坏了规矩的。”
“她大舅妈,这……这孩子才高考,需要钱……”
李兰一阵焦急,这事情王chūn花不是没和她提过,只是她以为起码也等孩子上完大学以后了,哪知道这么快,这要没了那二亩水田,她娘两光靠纳鞋垫,哪够上大学的。
“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王chūn花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就你李兰丑人多作怪,一个哑巴你让他上什么……”
“嘣!”
话还只说了一半,陈辉忽然cāo起了一条凳子,往地上狠狠的摔了一下,起身指着屋外,眼睛死死盯着王chūn花。
“好,好,我走,我走!”
王chūn花被吓了一跳,陈辉不能说话,但是个子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一耍横的,她自然有些吃不消。
出了门,王chūn花有些气不过,对着屋里的娘俩恨恨道:
“你们娘俩记住,二亩水田肯定是要换,你家大哥仁义,才答应给你换的,要我看,你们家啥也不应该得!反正后山那块地,你不要也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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