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廊,跨过青玉弯月拱门,青苹来到安宁居的时候,这里一片安静。
青果丫头正倚在房柱前打盹,日头正暖,她稚女敕的小脸有半边埋在柱子后的阴暗中,郁郁朦朦。青苹看了她一眼并未叫醒她,放轻脚步推开了房门。
“咯吱”一声,声音不大,惊醒了尚在梦境中的青果。
她睁开眼睛,朦胧中只来得及看见一缕浅粉色的裙角从门缝中掠过,知道是青苹姐姐,又将头抵在柱子上闭了眼。
青苹掩上房门,径直走到右侧的卧房,打起石青色的百叶帘,便瞧见了书桌前看书的四小姐。
朱窗全开,明媚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将满屋印的亮堂,院里的海棠花枝繁芜,热烈灿烂。
温宁坐在一片金色中,素净的侧脸在日光下更加白皙,素手执卷,神情安静而认真。
青苹上前福身:“小姐,老太太身边的余嬷嬷差来喜家的来报,郑嬷嬷过了平城,明日便到了。”
温宁淡淡的“嗯”了声,神情未变,视线不离书卷。
看着陌生的小姐,青苹有些踌躇,“小姐···小姐大病初愈···还是应该多休息···”
温宁抬头,看着有些拘谨有些担心的小丫头,唇角含笑,眼里升起温暖。
“无碍,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立在门口的青果已经醒了,看见青苹拉开房门赶紧笑着迎了上去,小声问道:“青苹姐姐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左右也无事,看你睡得正香,不忍扰你。小姐大病,你又连着伺候两日不曾睡好,如今正好抽空补补。”
似乎是想起了安宁居前几日的兵荒马乱,青果的笑容淡了下来,再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募地红了眼圈。
“青苹姐姐,你说···小姐···是不是病傻了?”
青苹一顿,神色微凛:“不得胡说,病了一场,许是小姐想得通透了。出了安宁居,可不许说这种混话,咱们这里的日子本就不好过。”
青果连忙点头,收起脑海里的胡思乱想,“青苹姐姐我知道了,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给小姐熬药。”
“你去休息会,小姐还在看书,等会儿我去熬。”
看着青果单薄的背影离开,青苹有些恍惚,思绪回到两日前。
十日前的一场春雨后,温宁就染了风寒,缠绵病榻,大夫前后来了三次,依然没有一点起色,直到两日前,三姨娘宋氏前来看望。
四小姐温宁不受宠,整个温相府众人皆知,没有想到向来柔弱和顺的三姨娘会来看望四小姐,青苹和青果的心里是存着感激的。
宋氏看着床上虚弱苍白的温宁,眼里一阵心疼,忍不住流出了泪水,她坐在床前,温声细语的安慰着,满脸爱怜,亲自服侍温宁用药,细细交代后离开。
谁知到了夜间,小姐苍白的脸上满是红潮,身子也烫得惊人。青苹慌了神,青果丫头并不在屋内,她颤抖着要去叫人,床上的小姐却一把抓住了她。
本该饱满盈润的手指却瘦的骨骼突起,她的手用力拽着青苹的衣角,在青苹满眼模糊的泪光中吃力地说道:“青苹···不用···去了···是···是···咳咳···”
话未说完,就在一片咳嗽声中断了言语。
青苹用手狠狠抹了抹眼泪,低声叫道:“小姐···小姐···”
床上的温宁却一句话说不出来了,她的眼神开始涣散,脑海里掠过一幅幅鲜活的画面:三岁时的自己被爹爹抱在怀里喂芙蓉糕,笑声飞过了相府,爹爹眼里的宠溺胜过了院里浓郁的春日海棠;四岁时的自己亲眼看着母亲胸前绽放的鲜红,她却笑着看她,眉眼弯弯,阿宁,好好活着;五岁时的自己因为偷了三姐姐的碧玉簪罚跪在偌大的祠堂,门口是哭泣的青苹青果,明明她什么都不知道;六岁时的自己被祖母送去了庄子上,整整六年受尽嘲笑与冷落,只有一个郑嬷嬷一心爱护;十二岁的自己因祖母大寿被招回府,偶然风寒,因疾而终。
温宁轻轻闭上眼,嘴角染上笑意,一个一个片段不断播放着,可思绪里最清晰永远只有那年三月,父亲手里软软的芙蓉糕,香味盖过了满庭芬芳的海棠和母亲那句温暖的“阿宁,好好活着”。
眼角有一滴泪水滑落。
青苹颤抖着伸出手指去触碰小姐的鼻翼,片刻后,她用手紧捂住口鼻,颓然倒地。
许久过后,她走出房门,安静的站在院中,漆黑的安宁居寂寂无声,只一盏微弱的烛火在孤独的纱窗上跳跃,像是野兽张开阴森的大口在慢慢将其吞咽。巨大的悲伤涌来,她晕了过去。
青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次日,睁开眼是熟悉的青幔帐顶,嗓子微动就瞧见了寻声而来的青果。
正在疑惑中就听见青果用松懈的口气絮絮说道:“青苹姐姐你终于醒了,害我担心了好久,怎么小姐刚好转你又病了起来?小姐说你是劳累过度让你好好歇着···”
青果一开一合的嘴唇还说了些什么,青苹已经听不清了,脑袋里反复回旋着那句“小姐刚好转···”,她惊疑不定,一把抓住青果的手腕,“你说什么?小姐好了?”
“额,是啊···一早就好了,多亏了三姨娘来探望小姐呢!青苹姐姐···你怎么了···”
青果看着脸色瞬间苍白的青苹,不禁慌张起来,以为她身体不适,赶紧扶她躺下。
青苹不再说话,安静的躺在床上。昨天晚上孤独摇曳的烛火仿佛变成了古老的梦境,小姐眼角的泪滴变成了她身体里抚慰伤痕的明珠,她轻轻笑起来,唇角勾起的弧度和小姐昨夜的微笑如出一辙。
阳光刺眼,拉回了青苹抬起头细细思量的回忆,指尖冰凉的触感早已被温暖代替。春风送意,枝叶婆娑。她立直身体,桃色的明丽中带着不可撼动的坚决之态。
第二日,暖阳如初。
用过早膳,温宁令青苹和青果抬了房里的檀木小榻到院中的四季青树下,她斜窝在榻上看书。因大病初愈,温老太太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温宁求之不得。明晖缓移,鼻翼香袭,绿荫红点惹人暇,温宁放下书,舒服的眯起眼,用心感受这实实在在的生命。
前世的种种好像一个破碎的梦境,再也无法拼凑完全。
就在几天前,她还是行事果断,雷厉风行的温氏集团唯一继承人,在一群觊觎她父母遗产的叔伯兄嫂中虚以蛇尾,左右逢源。自小严厉的爷爷对父母早逝的她注入了全部心血,却还是躲不过那场蓄意已久的车祸。
好像观看了一场令人心酸的无声电影,她在白茫茫的烟云之中俯视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短暂的一生,身体不由自主的下降,恍惚中,她听见那个她笑意银银:“我去陪母亲了,我好想母亲。母亲希望我好好活着,所以,阿宁,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好好活着···”
再次惊醒已是深夜了,隐约的烛火映出窗帷上银丝绣锦,古老的雕花床柱朱色映黑。
她变成了君朝温相府胆小怯弱,毫无地位的四小姐温宁。
温宁睁开眼,对着树枝上一枝探出来在光下摇曳的绿叶发呆,阴暗下的双眼如同幽深的古井,平静无波澜。细想了一会后,她又拾起书,静静看起来。
如今是君朝嘉兴83年。
这个时代并不在温宁所熟知的历史中存在,或许时空本就是相互平行的,像舞台上的戏曲,在同一片帷幕之下演绎着不同的剧情。
历史上的君朝经历了混乱的乱世之争。本事附属小国的君朝,在太子也就是后来开国皇帝的带领下,先后数十年在烽火中生存,终于在不屈不饶的战争中站立起来,成为天下不容小觑的鼎盛之朝,立都城于永州,建国号嘉兴。
纷纷扰扰的天下之争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国力日益强大的君朝成了众国觊觎的对象。北面有西决突厥虎视眈眈,面有云朝占据一方,因为君朝的将士实力过猛而数攻不下。
从开国皇帝仙逝到如今已经是第三任国主在位,国力昌盛,人民富强,算得上太平盛世。
温宁合上手里的《四方域》,滋补的雪梨汤还未入口,就看见青苹领着郑嬷嬷走进来。
郑嬷嬷一见温宁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哭泣着说道:“奴婢给小姐请安,奴婢让小姐受苦了,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小姐···”
温宁连忙弯腰搀扶,声音有些暗哑,“嬷嬷快起来,嬷嬷这说的哪里话,没有你,我早就随母亲去了。我现在身体已经痊愈了,嬷嬷不用担心,天暖地凉,嬷嬷还是跟我进屋说话。”
郑嬷嬷顺着温宁的手啜泣着站起来,抬眼去看温宁。
四小姐还是以前的样子,眉目间却似往日不同,清秀的小脸从容平和,瞳孔幽深。身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消瘦,藏青色的荷叶裙有些偏大,看的郑嬷嬷一脸心疼,又红了眼圈。
温宁无奈浅笑,往日的郑嬷嬷一见她就偷偷抹泪,当年从宫里走出来的气势不见了半分。当一个人被生活磨灭掉秉性的时候,有时候不是因为她变得懦弱,而是因为她有了牵挂,她需要保护。
想起这些,温宁的眉间多了些锋利。那些欠了她的,她迟早要讨回来。郑嬷嬷保护了她十二年,剩下的日子,该是她保护她的时候。
郑嬷嬷回来后先去老太太那里请过安,这会便一直向温宁说着自四小姐走后她在庄子里的情况,直到青苹和青果摆起午膳才堪堪打住。心里不禁有些诧异,四小姐以前最不耐她说起这些琐事,刚刚却半点也不嫌烦,还时不时地问起两句,一时间让她说的忘记了时间。
温宁并没有刻意去隐瞒这些,她本就不是温宁,再怎么假装也掩饰不了自己的本性,索性让她们慢慢习惯。
郑嬷嬷伺候着温宁用了膳,温宁看着两个小丫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笑着摆摆手让她们同郑嬷嬷出去说说话。
一室寂静,温宁坐在书桌前扣着青花瓷杯望着满院的红香翠绿出神。
从那晚重生到现在为止,偌大的丞相府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就算自己已经习惯了亲情的薄劣,却为曾经的温宁感到难过。在这个封建的古代,女子永远只是连接利益的枢纽,毫无地位可言。微弱的亲情成了奢侈品,爱情更是痴谈。
可温宁不想,既然生命重来,倾尽一切她要活出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