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地曾是鬼王的道场。
小云河从鬼脸山蛇行而来,绕过未地一座残破的灵庙,向东圩缓慢流淌。
灵庙半边倒塌的围墙上还留有石灰水刷的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上面画着数个血淋淋的红叉。那几个红叉怪得很,虽经多年风吹rì晒雨打,却始终人血一样鲜红。前年清明节,县里一个领导说要来烧香,sè空和尚就找来一把铁锹,准备亲自动手铲掉标语,结果第一锹刚上去,就溅得满脸腥血,吓得他把铁锹都扔到河里去了。第二天,sè空和尚就神魂颠倒,四处狂奔,胡言乱语,没几rì就气绝身亡。
这事四散开来,从此再没有人来烧香拜佛了。
一阵冷风袭来,河边灰白的芦苇纷纷低头,不停颤抖。
南岸边一棵几乎破天的老橡栗树,此时却悠然摇落天籁之音,仿佛在人心里下起一场chūn雨。
老橡栗树人称招魂树,如谁能半夜在树下听到一种奇怪的鸟叫,——这鸟叫声凄婉哀怨,像一个女人在黑暗中伤心哭泣,就会看见一个橘黄sè光球在树周飘游,第二天庄上准会死人。不过,三rì之内,这个偷听鸟叫的人也将一命呜呼。
老橡栗树可能是未地最老的树了,有的说长了千把年,有的说有几千年了,还有的说何止万年!老树傲视红尘,要几个大人才能合抱,树皮满是一指多深的裂纹,看了总让人觉得忧郁。
每逢七月十五,人称“鬼话nǎinǎi”的殷阿婆,——亘古心咒法门第九十二代传人,都要亲自从家里扛来小方桌子,摆上香烛鱼肉,对着老橡栗树跪拜几番,再念起长长的灵咒,镇压一些肆无忌惮的小鬼。
只要地不烂,老橡栗树周围却始终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什么鬼啊神的,小孩才不管那么多,大人觉得可怕的东西,反而是他们得意的宝贝。
一到放学,大家疯跑过去扔去书包,三五成群地玩转橡栗、扇火柴皮、踢毽子、跳格子、打铜钱、走小球、套绷绷……不玩的就在粗大的树根上傻躺着,泡在欢声笑语之中,也很享受。
橡栗树周边泥土总是被踩得那么踏实平滑,竟连一片树叶的影儿都没有。它南傍一条很高的渠堤,巨龙一样不见首尾,——那是夏天用来运水灌溉稻田的,现在渠沟里一些杂草都已枯黄了。从渠堤上走的人并不多,可北面的堤坡早被猴们磨出一条条凹道,哪家伙每天不去滑上几个来回,晚上躺在床上心痒痒的别想睡着。
如此快乐的rì子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冒一茬。
谁曾料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天,树下突然闯来一个癞头乞丐。
这癞头乞丐把一张破床单扎成的大包裹丢在老橡栗树根下,不知从哪里捡来许多瓶瓶罐罐,还在人家草堆上拔了两捆稻草,白天大部分时间就蜷在稻草里睡觉。
“乖乖,不能再去玩奧——”裘生一出家门,外婆总是再三叮嘱。
裘生左眼天生没有黑仁子,盯起人来像狼一样可怕,小孩子背地都叫他“白眼狼”。裘生每天喜欢到老橡栗树下转悠,他到三年级就不上学了,——那年他妈妈死了。
“那疯子专掏小孩心吃呐!”外婆跟着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总是哆嗦不已,几乎站立不稳。这块的人都习惯把乞丐叫做疯子,——乞丐和疯子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样子差不多。
听了外婆的话,裘生就气鼓鼓地回道:“晓得了!”——癞头乞丐来的第二天清早,河上就漂起一具五六岁小男孩的尸体,有谁不晓得呢?
死尸飘在水面上被风吹得转来转去,直到下午也不见有人过来认领。还是庄上杀猪的王老头胆子大,他甩起扣着两道长麻绳的铁钩子,把它拽上来一看,那尸体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里面还有一条刺鳅在活蹦乱跳的。看过的人立刻头皮发麻,有的把胃里的黄水都吐了出来。
裘生不能忘记的是死小孩眼睛,那双三角眼好像在斜看他,似乎要告诉他天大的秘密。
可是,对岸癞头乞丐对此却无动于衷,那天他斜躺在树根下,抖着二郎腿,哼着听不懂的调子,yīn阳怪气的,似乎在幸灾乐祸。
如同走不出的雨季,大家心里满是泥泞,脸sè凝重。
这几rì,裘生心里嘀咕:怕啥?不就是个死娃吗!好rì子断了没个盼头,那还了得啊!
早中晚,裘生都要远远站在河堤上看一气,——一个破烂要饭的,没个怕头啊!打小那里就是我们的地盘,说占就占了,凭啥?就是鬼话nǎinǎi也不会这么做的!他很不服,可一想起外婆的话,他咬咬牙跺跺脚还是走了。
裘生没爸没妈,——十四年前,妈妈在鬼子洼和爸爸成了家,怀上他不久,他爸就得一种怪病死了。那年腊月二十一,妈妈在哀号中生下他。“啊吆——,不得了了,生个瞎子!”nǎinǎi一瞥见他的那只白眼,气得立马把接生的脚盆都摔了。没办法,还没等满月,妈妈就把他抱回娘家喂养。
妈妈的怀里像三月的阳光,总是暖和和的。
可是,在他读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又死了。
那是个绵绵的雨天,听说妈妈在水码头模螺蛳喂鸭子,一不小心滑进河里淹死了,——她是不会水的啊!他记得是村里江书记把妈妈从水里捞上来,放在码头旁的青草地上。妈妈浑身湿漉漉的,几缕乱发贴在脸颊上,嘴唇乌紫。他扑在妈妈的胸口,她的怀抱却变得那么冷,像她左手上的那只白玉镯一样冰凉彻骨。
没爸没妈的孩子,早先总被人欺负,脸上被吐唾沫是小事啦!有一次被小街上卖布的儿子拳打肘击带一踹,眼珠子差点疼掉下来,耳朵嗡嗡响了几天几夜呢!裘生最记恨的是,那家伙临走还骂了他一句:“你这个鬼孙子!”
“不打败他们,我誓不为人!”一个黑夜,他跪在妈妈的坟前,擦干眼泪,握拳大吼。
渐渐的,他念头就越来越刁毒了,出手凶狠也无人能及。久之,这地方他就成了孩儿军总司令,每天“呼啦呼啦”领着一帮子小泼皮,上堤打土仗下河掏螃蟹,真是八面威风啊!
不过,女孩子们始终离他很远。就连后庄读五年级的小虹妹,现在看到他也会低头绕道而去,——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她经常到外婆家和他一起玩,还口口声声叫他小生哥呢!
管她去,——好人要比坏人更坏,这是他的心得。
可是,他心里老是有小虹的影子在晃荡,她两条麻花辫子很耐看,还有水汪汪的眼睛……
这天中午,nǎinǎi不在家,他忍不住又爬上渠堤往橡栗树下瞧……树下添了很多破烂玩意,中间还是那一大堆乱稻草,半天也没啥动静。
小神仙蹑手蹑脚跟了过来。“我们下去看看吧。”小神仙小声说,“恐怕疯子已经走了。”
“等等再说。”裘生死盯住那堆稻草,刚要眨眼,忽听“呼啦”一声,稻草里窜出一只狸花猫,眼里放出两道yīn冷透骨的绿光,把他和小神仙都吓了一跳。紧跟着,乞丐从稻草里冒出癞头,扭身坐了起来,还打了个大哈欠。
小神仙脸sè刷白:“我们回去吧,要是疯子撵上来我们就没命了!”
“等等——”裘生右手搂着小神仙趴在渠堤上,一只眼盯住乞丐不放,看看这家伙要干什么。
“家里等我……吃……晚饭呢。”小神仙紧张地说,眼皮跳得挺厉害。
“那你先回吧。”裘生刚松手,小神仙就翻身滚进干旱的渠沟,猫着身子跑了。
小神仙家在大堤东头,上下学打裘生外婆家门口过,他爸爸也杀过猪,人称“二狗子”,打起人来很凶。以前玩土仗的时候,小神仙他老是先举手投降,算是窝囊汉jiān一个。“什么小神仙?不如叫他小乌龟!”手下经常请示总司令,要求把他的大号改一个。裘生总是不吱声,——那是小虹叫起的呀,不好改了。
晚霞满天,老橡栗树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焰。
一到晚,老橡栗树半腰就腾起白气,然后渐渐变成灰sè。
天渐渐来暗了,河里偶尔有大鱼跃出水面,“哗——”。绿眼猫此时低头耸肩蹲在树根上,死死朝渠堤上看。乞丐终于从稻草里站了起来,他蹦跳了好几下,看得见那癞头是白一块黑一块的。他从稻草里抱出一堆发亮的乱糟糟的东西,坐在猫后面理了起来。
尼龙绳?乞丐要用尼龙绳做什么呢?做网捞鱼?……绳床?裘生真想不明白。
终于,乞丐“啪啪”拍了几下手,似乎搞好了。裘生看见乞丐已经把绳子整成一个大圈。“嗯……哇噜……嗉……”乞丐嘟囔着,一把揪住猫颈皮,拎到绳子旁边。绿眼猫咬住绳头,几步窜上老橡栗树,左蹦右跳,越爬越高。“嗯……哇噜……嗉……”不一会,绿眼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连黑点也看不见了,绳子还在“咝咝——”地沿着树干向上游,像一条扭动的银蛇。乞丐张着大嘴,瞪着眼珠子,不时发出一通怪叫。等到绳子不动了,乞丐一颠一颠地跑到河边,“噗通”一声像鸭子一样跳进河水芦苇丛中。
咦,疯子到河里干啥?裘生眨了眨眼,那绳子还有一半落在地上,看上去荧光如梦。不是尼龙绳?那是什么东西做的?等了半天,裘生看乞丐还没有上来,忍不住溜下渠堤,——他要弄个究竟,不然夜里又要睡不着觉。
他慢慢靠近树根,蹲了下来,——绳子是在发光,青幽幽的光!要是拿它做个跳绳多好啊!小虹最喜欢跳绳了。他抓起地上的绳子,手在发抖,——发光的绳子!他要带一截回去。他用牙咬了几下,绳子很韧,再怎么咬都不断。他从口袋里掏出削竹炮的小刀,使出吃nǎi的力气终于把它割断了。
“嗨——嗨呀——”
芦苇丛里忽然传来几声怪叫,裘生弹簧一样蹦起来,——肯定是被乞丐看见了!
裘生飞一般冲上渠堤,只管没命地跑。他似乎听见疯子在他后的喘气声。虽说他平时胆大包天,此时也不敢回一下头,他怕疯子会一把揪住他脖子,把他像狸花猫一样拎起来。
跑着跑着,“嘭嗵”一声,他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妈呀——”他叫起来,绳子掉在地上,心突突直跳。
“还给你,还给……”裘生身子不由自主哆嗦,不敢睁眼。
“害死我了,害死我了!”老nǎinǎi喘着粗气,“喊你吃饭了,你个小讨债,跑个鬼奥——”
——原来是外婆,他还以为是疯子突然飞到前头,截住了他去路呢!“快噻……外……婆……”裘生弯腰抓起绳子,拉着外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一会就到家了,——那是茅草盖的三间土房子,厨房里面黑糊糊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外婆坐在门槛歇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害死我了,害死我了!你个小讨债……”她嘟嘟嚷嚷,模索着起来,拉亮十五瓦的灯泡。
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外婆的腰弓得厉害,像个病怏怏的驼子。小桌上放着两碗稀粥,半碗咸菜,粥早已凉了。外婆把米粥倒进大铁锅里,跑到灶台后面点燃一把稻草,塞进砖砌的锅塘,又放进几根枯树枝,锅里很快“刺啦刺啦”响起来,粥香四溢。
裘生把一碗热粥呼呼喝完,外面黑了,也不玩了,睡觉去。
他闷在被窝里搂着绳子,脑子里天马行空,眼里花花绿绿。绳子的荧光可以照见手纹。他右手大拇指有一块红sè的疤痕,那是5岁的时候被土狗咬的。
发光的绳子!好神奇的绳子!他在荧光中醉醺醺的,身体好像快要漂浮起来。“呯——”,黑暗中,木头窗户四分五裂,癞头乞丐破窗而入,几步跳到他床前,用一只脏手按在他额头,另一只手向他的心窝掏去……“妈呀——”他大叫一声,蹬掉被子,双手在空中乱划一气。
“害死我了,害死我了!……”外婆赶紧缩回为他擦汗的手,嘟囔着连连后退。
睁开眼环顾,原来是个梦而已,裘生冒了一身冷汗。
不过,绳子还在发光,如梦如幻。
“睡吧睡吧。”外婆替他重新盖好被子,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明天,他就能让小虹妹有新跳绳了……他想着,睡着了还“嘿嘿”傻笑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