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后,一切如常。♀
桑洛早间仍去学里教授,午后或在屋中读些书,或帮着父亲照护花草,夜间灯下院中,随性吹奏些新旧曲子。
有时晚间出来闲步,偶然走至村东,常能闻院内一老一少应答之声,倒不曾听她再抚过琴弦。
那院内梅花已然盛开,一树殷红如霞。
桑洛自家院中所种却是几株白梅,如今亦是如雪如云。
不久冰雪消融、暖风悄然而至,山间野外,远看时已是女敕绿一片,若走得近时,那方生之草不过得数寸,尚是新生黄绿模样。
春风既至,桑远不免将花苑整理一番,将那应时的如山茶、玫瑰、月季及兰草等复搬至苑中,将盆中杂草拔出,略施些肥力。
桑洛自然在旁相帮。
那几株白梅已然发出翠绿叶片,白绿相间,自又是另一番风致。
“新近得了些芍药的种子,你明日去袁伯处再买两个陶盆回来。”桑远道。
“明日午后便去。”桑洛便应道。
桑远点点头。
忽道:“你每日与我做这些事,自己不想去应试科考、谋个仕途吗?”
“你这苑中种得这么些,我不在时,怕你照护不来。”桑洛笑道。
“养花护草,不过是怡情自乐,科举仕途方为正道。”桑远摇摇头道。
桑洛微微沉吟,缓声道:“爹一生在衙门之中,可真愿我去吗?”
“男儿自当报国,况今边战无休,正是用人之际。”桑远叹道。
“他人攻我,自是贪念,我攻他人,又岂非不仁?国有存时,纷扰便不休。”桑洛道,“如今我只是一介草莽,不过求得片土安宁罢了。”
“你尚如此年轻,果然过得这乡野平淡的生活吗?”桑远沉吟道。
“爹你既过得,洛儿自当相陪。”桑洛笑道。
“你自己乐意便好。”桑远微微点了点头道。
次日午后,桑洛告了父亲,便去往村西袁伯处。
虽说已立了春,然而春寒料峭,瑟瑟侵人。
来至门前,只见院门未开,敲门时,亦无人应。
桑洛伸手轻轻试推了一下,院门便自行打开。
进得院来,只见院内散落些陶土、未制好的盆坯,心中自觉奇怪。
袁伯向来收拾整洁,不知今日为何这般零乱。
忽闻屋内传来几声咳嗽,像是袁伯之声。
便提了提声音,道:“袁伯在吗?桑洛来访。”
候了一时,不见回答,便自推门而入。
只见袁伯盖了床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唇上亦无颜色。
桑洛见状,不由大惊,趋至床前,叫道:“袁伯!”
袁伯微微睁开眼来,见是他,只张了张嘴,却出不来声。
“你别担心,我这就去请大夫来。”桑洛道。
忽闻院外有人道:“袁伯,可在吗?姥姥让我给你送些蔬菜来。”
桑洛闻声已知是她,出得门来,果见清漪着了件翠色薄袄,正立于院内,手中拎着一个篮子,内装着几棵新采的青菜。
桑洛便与她一揖,道:“百里姑娘。”
清漪见他在此,倒有些惊奇,道:“桑公子如何在此?袁伯在何处?”
“姑娘来得正好,“桑洛道,“袁伯正卧病,桑某正要去请大夫,你可能帮忙照看一下?”
“是什么病症,我先看看吧。”清漪道。
桑洛便将她让进屋内。
清漪将篮子置于桌上,走至床前,细看袁伯脸色,舌苔,见他时发寒颤,试了试额头只觉滚烫,又自袖中取出一块四方绢巾,覆于袁伯手腕,以指把其脉搏,细细诊来。
片时,起身对桑洛道:“此病甚急,我亦不敢妄下判断,须请了姥姥看过方知。你先烧些热水与他多少喝一些,我去请姥姥过来。”
“我自会照看妥当,姑娘放心去就是。”桑洛道。
清漪对他点点头,出得院门,自往家中去了。
桑洛便寻了柴火并一口小锅,生起火来,将水灌好,置于灶上先烧起来。
平日在家亦与父亲做饭打扫,这些事他亦是熟练。
不一时水便滚开,取了水来吹凉,与袁伯喝了一些。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清漪果然带了姥姥前来。
姥姥进门见一个未曾见过的年轻人在此,不觉盯着他看了一回。
“这位是桑公子。”清漪道。
姥姥侧头看了一眼清漪,道:“你怎识得他?”
清漪一时无语,姥姥又侧头看桑洛,哼了一声,对清漪道:“且去看来。”
清漪便扶她至袁伯床前。
姥姥细细查看袁伯病状,又与他诊过脉来,回头对清漪道:“你可诊过?”
“先诊过了。”清漪点点头道。
“如何?”姥姥道。
“寒颤高热、时有咳嗽,”清漪道,“关尺脉浮大、左寸关不升、右寸反沉而弦缓……”
“写了方子来看。”姥姥点点头道。
清漪便自药箱中取出纸笔,细细思忖,写下一方,递与姥姥。
姥姥接过,细看一回,提起笔来,加了两味桂枝、白芍,递与清漪,道:“去抓药来。”
清漪上前欲接,桑洛在旁道:“此事交予晚辈即可。”
姥姥并不理会他,见他伸手来接,却收回药方,只望着清漪,道:“如何不接?”
清漪忙上前接过,自出门去往家中配药。
桑洛望着她出门而去,回过头时,却见姥姥正盯着自己,不觉有些踌躇。
“你是何人?”姥姥道。
“晚辈桑洛。”桑洛道。
“并非本村人氏?”姥姥道。
“家父是本地出身,一年前辞官回乡,方至此间。”桑洛回道。
“作何营生?”姥姥又道。
“学里授业。”桑洛回道。
“读书人最惯狡诈之事、又多背信!”姥姥却哼道。
桑洛陡闻此言,不知她因何这般恨怨读书之人,只一揖道:“桑洛不敢。”
姥姥只斜眼看他,不再言语。
桑洛便也静立一旁。
不一时,清漪便取了药来,一并带了一个熬药的罐子来。
索幸灶火尚在,便将方才滚开之水亦倒入罐中,将药煮上。
桑洛欲去帮衬时,姥姥在旁道:“她自己有手,何须你多事。”
清漪便对他眨眨眼,自去收拾停当。
桑洛便出门去,将院内散落的花盆、陶土及其他物事收拾整齐。
至南墙下看那株矮木,已悄悄缀了一个小小的花蕾在绿叶之间,隐隐可见艳红之色。
待药熬好,清漪取碗盛了,与袁伯喂下。
“这便好了吗?”桑洛道。
“须连服七日方可。”清漪道。
“行了,你先家去,将院中药草分拣好。”姥姥对清漪道。
“袁伯尚未醒转,怕不能自己熬药……”清漪道。
“多嘴!”姥姥喝止道,“让你回去便回去!”
“好。”清漪便点点头,出门自回家中。
桑洛直望着她出院门不见了身影方才回头,却见姥姥又直盯着自己。
“你在此熬药看护,待他醒转,不可怠慢。”姥姥道。
“是。”桑洛揖道。
姥姥便将熬药之事说与他,道:“记下了吗?”
“晚辈记下了。”桑洛道。
“你仔细着,老身回去了。”姥姥起身道。
“姥姥好走。”桑洛又一揖送别。
姥姥却回身哼道:“叫百里女乃女乃,谁许你浑叫!”
“是,百里女乃女乃好走。”桑洛也便道。
姥姥亦不回言,自出了门往东而去。
桑洛在袁伯处照顾,入夜亦未归,桑远便寻至袁伯处。
入得屋来,见此情景,便对桑洛道:“他孤身一人,亦无儿女,你便在此照看吧。”
桑洛自然应承。
桑远走后,桑洛便按姥姥所嘱,将药熬好,喂袁伯喝下。
晚间无事,只在院中闲坐,袖中取出长笛来,悠悠然吹出一曲。
夜间在屋内桌旁坐着,不觉沉沉睡去。
忽觉有人在耳旁轻声唤道:“桑公子、桑公子。”
桑洛缓缓睁开眼来,细看时,却是清漪立于桌旁,明眸柳眉,浅笑如月。
再看天色,已然大亮,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洒在桌面之上。
清漪见他醒来,笑道:“累坏了吧?给你送了点粥,你先吃一点。”
桑洛看桌上已盛了两碗粥,忙起身施礼,道:“多谢。”
清漪对他笑笑,又至袁伯床前查看,只觉热度已然退了一些,只是尚未醒转。
清漪便回头对桑洛道:“此时尚未醒,他的这碗粥且放着,若醒来时,与他吃一些吧。”
桑洛点点头,此时再细看她,身穿一件浅粉衣衫,青丝垂落,纤腰柔婉,不觉看得呆了。
清漪见他兀自盯着自己,面上不觉泛出些红润,轻声唤道:“桑公子,你……”
桑洛闻得她声,惊醒过来,自觉失态,亦不觉脸上一热,道:“我再去熬药。”
说着便自去厨间灶边取了柴火,将火生起,将药材于罐中放好,置于火上煮了。
清漪走至门前,对他笑道:“不想桑公子对这些事亦这般熟练。”
“娘去世以后,我在家中便常做这些。”桑洛亦笑道。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背后一人高声道:“谁许你来这里的?”
清漪忙回身看时,只见姥姥黑着脸,直瞪着自己,忙低头道:“姥姥,你怎么来了?”
“回家去!”姥姥只对她喝道,“以后没有我的话,不许来这里!”
“姥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奇怪?”清漪道,“袁伯这里我常来啊……”
姥姥喝断她的话,道:“昨日的药方明明写错,还不回去好好研读医书!”
清漪还待再分辨几句,桑洛在旁道:“百里女乃女乃,站着说话劳累,您老坐一会儿吧。”
姥姥只斜眼看看他,亦不答言,只盯着清漪,道:“还不走?”
清漪便走至桌前,提了方才的食盒,出门去了。
桑洛自窗棂中见她穿过院子,直出了院门往东去了。
及回头看时,那姥姥仍是直盯着自己,只听她轻哼一声,道:“她早许了人家,你不必看了。”
桑洛忽闻得这句,只觉一盆凉水从头浇至脚,呆立当场。
这时,只听躺在床上的袁伯传来几声咳嗽。
桑洛方才惊醒,见他已起了半个身子,忙上前去扶,道:“袁伯,觉得怎样?”
袁伯抬眼看是他,歉然道:“劳动你了。”
“哪里,药已快熬好了,你且待一会儿。”桑洛道,“方才百里姑娘送了粥来,我与你喝一些吧。”
说着,扶袁伯半靠在床头,端过方才清漪盛好的粥来。
此时桑洛方细看这粥,里面加了些碎碎的山药,并些许青菜亦细细剁碎在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时间,尽心熬制,心中自是感怀,然忽又忆起方才姥姥所言,不觉一阵悲凉自心底生出。
袁伯看他神色,道:“怎么?粥不好吗?”
桑洛闻得他问,忙道:“不是,粥……很好。”
便端了来至床前,与袁伯吃了,仍扶他躺下。
姥姥便走近床前,重与袁伯把脉。
“抱歉,又劳烦你了。”袁伯对她道。
“知道抱歉就好好保重,别老给我添麻烦。”姥姥道。
“呵呵,您老还是这嘴厉害!”袁伯笑道,又叹了一声,道:“我老了,不中用了。”
“在我面前,说什么老不老的,皆是你平常不当心之故。”姥姥道。
“您老教训得是。”袁伯仍笑道。
姥姥查看一回,道:“热度退了一些,再服几天药就没事了。”
“烦你照顾,实在过意不去。”袁伯道。
“我哪有功夫照顾你。”姥姥道,看了一眼旁边的桑洛,道:“是他在这里。”
袁伯闻言,望着桑洛道:“这、真是……”忙道:“多谢了。”
“不必客气。”桑洛道。
“如今他已醒转,你可回去了。”姥姥对他道。
“袁伯方才醒来,气血尚虚,晚辈左右无事,可在此照看。”桑洛道。
“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最是不可信得。”姥姥道,“难道那学里学生们去了,不见了先生也不要紧吗?”
桑洛方忆起还有此事,一时踌躇。
“那药也该好了,去端了来,你自去吧。”姥姥道。
桑洛便去端了药来,交予姥姥,便向二人告辞,道:“下学后晚辈再来。”
“不必劳烦了,我自己来便好。”袁伯道。
“无妨,午间下学再来便是。”桑洛道。
向二人一揖,自出门往学里去。
到得学里,正是开课时辰,便将昨日所教诗文让学生解来,又新教了些文章。
午时下学,仍来至袁伯家中。
进得屋来,袁伯见他来至,欲起身见礼,桑洛忙道:“不必起了。”
进厨间将药熬上,又四处看看,寻了些米、又拿了昨日清漪送来的青菜,欲再做些粥。
忽闻木门吱呀之声,似有人进得院来,忙回头看时,却是姥姥拎了食盒进来,不觉心中有些失望。
姥姥进得屋内,将食盒中粥菜取出置于桌上,对桑洛道:“先与袁伯盛来。”
桑洛便盛了一碗,端与袁伯。
“平日里送东送西皆是清漪来往,怎地今日您老亲自送来了。”袁伯对姥姥道。
“今日她不得空。”姥姥只道。
袁伯点点头,自在床头吃了。
“你自己不用吃吗?”姥姥道。
桑洛便也在桌前吃了。
见他二人用毕,姥姥便收了食盒,出门回转。
药好时,再与袁伯喝下。
晚间又将药熬上,仍是姥姥送来晚饭。
如此又过了一日,早间袁伯醒来,已然能下床走得,自己能做得事,便对桑洛道:“这几日多亏了你,你也该回去好好歇歇了。”
“不妨事,若有事时,尽管吩咐便是。”桑洛道。
“不敢,已经劳累你太多了。”袁伯道。
桑洛便与他一揖,欲告辞离去。
刚出得屋门,袁伯在内叫道:“且慢。”
“还有何事?”桑洛回头道。
“清漪并不曾订亲。”袁伯对他笑道。
桑洛忽闻此言,一时愣在那里。
“清漪姥姥不喜欢读书人,以后,全看你自己了。”袁伯又道。
“多谢相告!”桑洛对袁伯一揖道。
心中欢喜,脸上亦现了笑容,自告辞去往学里。
下学后,便回转自家。
桑远见他回来,不免问些袁伯如何,桑洛回道:“已然无碍。”
“那便好,你也累了几天,且歇着吧。”桑远点头道。
桑洛略吃了些东西便自去屋内歇下。
几日来未曾好好睡过,这一觉却睡得沉。
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桑洛看看天色,忙起身来,出得屋来,见桑远在花苑内整理,方忆起那日原是要去袁伯处取新盆的,竟忘了。
看看天色,便先去厨间准备晚饭。
谁知进得厨房,看那桌上、桑远已将饭菜备好。
便仍出来,至花苑内对桑远道:“爹。”
桑远见他起来,点点头,道:“觉得怎样?”
“已精神多了。”桑洛道。
“若觉疲累,便多睡一会儿,并不要紧。”桑远道。
“已无碍,我去将饭菜热过,与爹一起吃吧。”桑洛道。
“也好。”桑远点点头道。
桑洛便去热来,父子两同桌而食,不过说些家常闲话。
一时饭毕,桑洛自收拾干净,出来与桑远道:“爹,孩儿出去闲走一回。”
“早去早回,莫要贪玩。”桑远道。
桑洛便出了家门,信步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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