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 万丈红尘(7)

作者 : 花柒寒

()章节名:万丈红尘

要说修仙有什么好,恒越是不知道。他生来就是北海三殿下,睁眼闭眼千百年就能这么过去,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本事打小就有。只要不犯什么天规天条,天帝也将他视为晚辈和颜悦色。若是成仙只为长生不死、法力无边,长陵已达到这等修为,还嫌不够吗?

这些天恒越总有意无意端看着长陵,看他斟酒、写字、与人攀谈、甚或与自己亲昵不论何时,他神色始终如一。那般笑里带着温和,温和里藏着疏离,简直与太上老君和止水老头无出其二。他真是怀疑,若是一夜之间长陵长发白头,满目沟壑,定然会是一样慈眉善目,像一尊让人供奉庙里仙君,泽被苍生。

每每想到这,恒越就不敢继续往下想了,那是他一个人长陵,白日与他言笑甚欢,夜里跟他扣手而眠人。该是他一个人,即便他一点都不怀疑,斗转星移某一日,那个一袭白衣磊落上仙执掌天界也不无可能。

这一日晴好,却有噩耗传来。

刘叔病了,郎中们一个个都说过不了这冬了,不如早早准备后事。

恒越跟长陵两个人去探他,满屋堆得都是药材,有稀奇古怪符咒,供满香烛佛龛。刘叔歪床上,眼里都浑浊了,满脸胡茬,比早前瘦了不知多少,让他们都想不起那个笑声爽朗、辛勤打理小铺中年人是什么样了。

“我还不想死!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我还没活够啊……我不想死……”

恒越知道郎中说实话,刘叔死期就这个月二十三日,也只还剩了不过十天而已。凡人总有生老病死,没办法事,早前跟着敖锦人间厮混也曾历经过这一遭,可东海大太子向来我行我素,不光是改了那人命途,还赠了他一世富贵。沧则从来顺着敖锦,他也就权当一桩小事。可如今他面前是长陵,他纵有心,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即便是第一眼见刘叔便知他一生清贫,寿数将近,长陵也不过淡淡一句,“这是他命,与我们无关。”

长陵是真正仙,所以他眼里,才会仙凡有别。

那一天起,恒越与长陵就每日去刘叔那照顾,刘叔是真想活,恨不得把药渣也吞进肚里,再没胃口也要将饭菜咽下去。哪怕是吃完就吐,也还要再吃。清晨入夜必要亲自佛前默诵经文,一拜再拜。拿了全部家当请回巫医神汉,把满屋都拿畜生鲜血画满符咒,说是请牛鬼蛇神为他续命。长陵见了也不说什么,只由他去,悉心为他煎药喂药,言笑笃定着说一句,“兴许明年开春,病就好了。”

轻声细语,恒越听了,心里实不是滋味。

“等开春我这病好了,就去找人给我说个媳妇,就是麻子乞丐也不打紧。以前总以为自己硬朗,一个人再撑个二三十年都行。如今才知道,什么事都说不准啊……亏得是还有你们肯来照顾我。”

“等我娶媳妇那天,什么俗礼都免了,你们都来吃顿酒就行了。来也不必重礼,带两坛铺子里好酒,痛喝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媳妇去开张,我来擀面她收钱,跟你两一样!”

刘叔说着说着就长叹了一声,“我还不想死啊……真不想死……”

长陵就跟前劝,“刘叔,不要乱想,还是再睡一会吧。”

十天实是很短,掰着指头就能过完。冬日阳光总是让人看着就暖,刘叔非要从床上下来走一走,长陵就给他披了袄子扶着他屋外站了站。再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每个人脸上看起来都热热闹闹,刘叔也高兴,“这两天精神越发好了,没准到年病就好了。”

长陵跟着应和,“是啊,阿越还搀着您馄饨呢。”

恒越就一个人屋里静悄悄坐着,静静听着。

回光返照一过,刘叔就真要不行了,躺床上怎么都不肯闭眼,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房梁,枯瘦手把被子攥得紧紧,好似谁也不能将他带走。长陵就坐床沿上拿湿布替他擦拭眼角泪,他是真不想死,可连着这句话他都已经再说不出了,只瞪着眼流泪夜没过半,黑白无常就来了。

眼看着刘叔魂魄被勾出来,长陵只说了一句,“一路走好。”

恒越有点舍不得,也奈何做不了什么,只嘱咐了黑白无常待刘叔好些,是旧友,给些薄面。刘叔魂刚回了智,一眼就看出两个人不一般,临走前恨恨地冲着他们喊,“我还不想死!你们是神仙为什么不救我!”

没过一会,桌上油灯就烧了,屋里顷刻变得黑压压,恒越跟长陵就站着床前送了刘叔后一程。出殡那天来不少人,说都是可惜,“刘叔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摊不上好命呢……”

恒越烧着纸,低声念叨,“说不准事,谁知道呢。”

虽是历经了一件大事,日子倒也如常过。

要说变化,大概就是恒越对长陵态度越加亲昵了,亲昵到什么份上呢?就是白天长陵柜台后面站着,恒越都要凑上去从后面拥过他,一只手探进他衣衫里摩挲着。要是长陵推却,他就只抱着,抱得紧紧,拿裤裆里东西抵着他。要是长陵不做声,他得寸进尺。到了晚上,床榻之上几乎是夜夜翻覆到天亮,长陵有不少次让他折腾连说话力气都没,让他抱着去沐浴衣,再抱回床上搂着睡去。

十指扣得紧紧,好似生怕一睁眼,长陵就不见了。

过年那会城里摆了戏台,恒越拉着长陵去听,瓜果点心捧了满满一盒搁到长陵面前,一面听戏还要一面给长陵说着这戏里故事,说得津津有味。

长陵问,“你比这唱戏还清楚各种曲折。”

恒越一点不谦虚,“都是多少年前帝王将相故事了,也不是头一回听,你要喜欢,我还能唱两句给你听呢。”

长陵不由笑,“那你倒是唱两句听听。”

恒越还真不是吹牛,清清嗓子就唱起来,配着这锣鼓声咿咿呀呀还真像那么回事。隔壁花白了头发许爷听见了,连忙拍了手称赞,“阿越这腔调,可不比台上差!要是画个脸换上戏服,就他这模样和身段,怎么也是一角了!”

长陵也跟着笑,袖笼下一只手让恒越牵着,暖得手心出汗。另一手捧着茶盏,杯里温度渐渐低下去,手便一点点凉下去。他转头看向恒越,许是这千百年来恒越惯于流连风月,所以每每悉心关爱,眉目带情,都拿捏恰如其分。早前也是听过些传闻,说北海三殿下如何风流成性,怕是那北海水都是让女子眼泪聚成他从来是听了就罢,没曾想过与自己有关。

如今才知,这个人一旦许了真心,竟是这样。想着,又不禁叹息,垂眸。

恒越人缘实好,从除夕那日起,东城西市各家各户都争着请着他们去吃一顿饭。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贫民小户,他都是一概不推,长陵有时简直不懂他是如何攀交上这些人。可谁让他是恒越呢,做人处事无一不进退有度,这么一想倒也不奇怪了。

长陵有时候不禁想,恒越其实像是一个人,而非仙族。他活得率性却又张弛有度,满心执念却又甚少**,高兴便是高兴,不高兴便是不高兴。天界那般漫长而枯燥日子其实一点也不适合他,他会喜也会悲,而这欢喜悲痛日子要是没个头,就好似少了些什么,淡让人心里发空。偶尔看着恒越细心收拾着五谷,跟他说着要如何将这米酿造成酒,工艺复杂,不知要花费他多少心思。埋下去,再等百年出土,让人赞不绝口醇香其实不过是他过于闲暇时光。

仙神不死不灭对恒越来说大概只是个囚笼,即便是真心相守,百年千年都未免太长,何况永远。

他们不是一类,且永远都不会是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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