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寺后一家人 父亲的心愿之老故事(2)

作者 : 四胖子

一个节骨眼顺利翻过,听者松口气,胜利连模胸脯说:“真险那,我怎么觉得跟看希区柯克的惊悚片差不多,悬疑加恐怖。”

珍珠也说:“我也是,心都快跳出来了。太女乃女乃命真大,也多亏那老主持提醒,不然肯定被灭门。姑女乃女乃,您快接着往下说,胡家的女人之后怎么了?”

惜泰蹙眉,流露悲戚怜悯之色。

“那天早上天不亮,你太老爷口袋里塞满钞票银元,迈着将军步大摇大摆凯旋而归,走到家门口黑咕隆咚看不清,一脚踏在个到硬不软圆滚滚皮球样的物件上,扑通摔个大跟头,两只手心糊满粘嗒嗒臭烘烘的污水。他以为自己夜不归宿,你太女乃女乃使坏将马桶当门放着整治他,正要发作,忽见门板上写着一行黑色大字,天色模糊认不全,他还当哪家恶作剧,先去叫门。喊了半天嗓子快喊破了,才听你太女乃女乃战战兢兢在里边问‘谁呀”,你太老爷气坏了,粗声大气嚷,“你男人要进屋,快开门!”,太女乃女乃认清自己丈夫的声口,急着喊,‘外面有野猪和豺狗!你快当心!’,太老爷更气,说‘你做梦吧,哪儿来的野猪豺狗,快给我把门打开!’。太女乃女乃这才开了院门,手里提着灯笼,往前那么一照,‘哎呀’一声瘫在地上,魂儿都没了。太老爷借着灯光看脚下,方才踩着的那个玩意竟是颗毛茸茸血淋淋的人头。”

珍珠早已猜着:“胡娘子把丈夫的脑袋搁在咱们家大门口……”

说着突然省悟到那亦是此时自家的大门,尖叫一声扑到秀明怀里。

“爸爸,我再也不敢打门前过了,咱们另开一道门吧。”

千金吓得背心发凉,仍不忘数落她:“你也只会在家逞能,一点儿小事就怕成这副德行,中国上下五千年,咱们脚下立的这块地不知埋过多少死人,都像你,南京城早荒废了。”

景怡难得听妻子说句明白话,忙来圆场:“是啊,你姑姑说得一点没错。中国很多古城都曾被血洗,不止南京,像西安自唐末黄巢起义后到五代十国,经历过好几次大屠杀,整座城市几乎被夷为废墟。成都更惨,从南宋末年蒙古人南下,到明末张献忠屠川,简直尸横遍野十室九空,直接从繁华的天府之国沦为人间地狱,整座城市剩下不到三十户人家。所以现在那地方几乎没有正宗的成都人,居民差不多都是后来从两湖两广迁徙过去的。”

贵和接道:“咱们国家大概正因为从古自今死的人太多,人们见惯不惊,所以对死亡都挺麻木的,有的还喜闻乐见,街上汽车撞死人,斗殴捅死人,看热闹的一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再有那跳楼跳河的,围观者不说劝,反倒搬起小板凳,拿起望远镜,挥着小手绢问人家到底跳是不跳。这些人眼里从没有生命无价这个概念。啊,对不住,姑妈,我们又岔题了,您别生气。”

惜泰倒挺认同他们那番话,毫无怪责之意,向着珍珠说:“大孙女,你姑姑说得在理,中国哪个地方没死过人,自己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爷爷夸你心眼好,平日里最爱护小动物,学校解剖小鸡你都给救回来了,菩萨会保佑你的,用不着怕。你太老爷就不同,不听劝诫,欠下血债,烧再多香念再多经都于事无补。那晚,他看到姓胡的头滚在脚边,也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愣了半晌,天色渐亮,只见那门上几个大字写的是‘赛万里全家老小不得好死’,字是胡娘子沾血书写的,赛万里就是你太老爷的名字。她夜里因老住持拦阻没能杀得了我们一家,便发下毒咒,誓言做鬼都不放过我们。写完这些个字,她回家拿破草席裹了老婆婆的尸身,自己解下裤腰带悬梁自尽了。”

众人唏嘘,但明白故事还没完,胜利先纳闷:“胡家女人没伤到爷爷一根毫毛就死了,那我们家便谈不上遭报应呀。”

惜泰说:“你以为报应只是人在世时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没听过‘报应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事之后你爷爷五色无主六神不安,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虽说人不是他弄死的,官府没找他麻烦,但凡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乡邻没有不骂他损他的,都不叫他赛万里了,改叫赛万恶,说‘赛家有个赛万恶,吃人喝血不吐骨’,连族里老人都不认他,要把他的名字从族谱里划掉。咱们家在长乐镇名声臭了,待不下去,你爷爷便寻思挪窝。于是锁了家什,带领全家搬到城里去住,再一个又忌讳租界里很多从前念书当差时的老同学老同事,只好在火车南站附近租了三间瓦房,全家人像做贼一样整日蹲家里,生怕出门在外遇上熟人。不久淞沪会战爆发,日本人海陆空三军朝上海压进,车站连同附近的民居被炸成瓦砾场,遍地死人,我们住不下去,可租界里人满为患,洋人禁止难民入内。你爷爷便领我们往江宁方向逃命,一路被枪炮追赶着,日本人的轰炸机又在天上飞来飞去,站住喘口气都有可能丧命。听苏杭逃过来的难民说,小鬼子在那边j□j掳掠杀人放火,不知糟蹋了多少女人杀害了多少老幼,以前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眼下已变成‘下有地狱上有苏杭’了。你女乃女乃吓坏了,要赶去南京投奔亲戚,她妇人家以为南京是堂堂的京城,国民、党总不至于连京城都丢了吧。还是你爷爷有见识,说‘鬼子这一路打来损兵折将,心里早憋着一股狠劲,爆发出来那就是出笼饿虎,南京城不沦陷还好,一旦沦陷全城百姓准成任宰羔羊,去是自投罗网,往长江上游跑才有生路’。亏他脑子醒透,要不那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没准也有咱们一家的坑位呢。但那北上的路也异常艰难,逃难的人流洪水般一浪一浪朝前赶,乱起来谁都顾不上谁,真可谓险象环生。正值隆冬,你二伯跑丢了鞋袜,大人们没察觉,逃到芜湖上船才见他两只小脚丫冻得发紫肿大,像两颗腌久的酱萝卜。你爷爷怕他脚趾坏死,张口拿嘴巴含住,舌头冻木了再换你女乃女乃,这么轮流用嘴去暖你二伯的脚,才没搞到截肢,但到底落下病根,从此你二伯的脚便经不得冻,三伏天也得穿袜子。我们全家千辛万苦逃到武汉,以为安全了,还没缓过劲儿,日本人又打过来,只好继续逃,一直逃到重庆,在沙坪坝住下。可是住也住得不安生,一到晴天,日本人的轰炸机便一窝蜂出动,空袭警报一天七八趟的响,我们夜里睡觉不敢月兑衣,值钱物事全摆手边,一有动静拔腿便跑。那时你三伯刚满两岁,还没开始学说话,有一天你爷爷女乃女乃上街买东西,警报拉响了。女乃妈在天井里抬头望,头顶密密麻麻苍蝇似的,全是日本轰炸机,正齐刷刷往下扔燃烧弹。女乃妈对我们大叫一声“快跑!”,你大伯二伯一人背个小包袱,左右拖着我开跑,刚跑两步你大伯回头冲女乃妈喊‘三弟还在床上呢!’,女乃妈赶忙奔回屋,我们见她抱出个蓝色的布团,还当是你三伯,就放心逃命。小日本的燃烧弹那叫一个狠,掉下来沾什么着什么,眨眼功夫整条街烧成火巷,又是烟又是火,人陷在里边就像掉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不烧死也得熏死。你大伯拽着我没命跑,没等我们到街口,一座吊脚楼哗啦啦塌下来,我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昏迷一天一夜方醒,右边这条腿给断墙压折了,疼得眼冒金星。全家人已转移到南岸使馆路的难民安置点,我半昏半醒听见你女乃女乃边哭边骂女乃妈,说‘你这么大个人连包袱跟孩子都分不清,我让你看好我儿子,你怎么把他扔火场里边,倒把个包袱带出来啦’,女乃妈也委屈得直哭,说‘小少爷那棉袄和包袱皮一个质地一个颜色,他俩挨一块儿,不细看谁都会搞混’,你女乃女乃说‘那你为什么不看仔细了呀!’,女乃妈说,‘火都烧到我后脚跟了,我顾不上呀’。原来,你女乃女乃扯了块蓝底白花的洋布给你三伯做贴身小袄,剩下半块做了包袱皮,用来装他的小衣小裤,往常就搁在你三伯睡觉的地方,女乃妈情急下把包袱认作孩子抱出来,你三伯留在屋里活活烧死了,事后你爷爷回去寻尸骨,灰都没捞着半点,可怜你三伯来到这世上还来不及叫一声爹妈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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