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烟华 如玉璎琅,环佩锵锵,月遥映两厢

作者 : 路潞安

十八年前。♀

那年秦湑十岁,江云宛十六岁。

故事开始在燕历神佑五年的新春,那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除夕刚过,眼看着快到上元节。

西境却传来快报。

夜秦王称帝。

百年来,夜秦向大燕称臣,每年供奉。而先王驾崩后,少年秦王继位之初,却显出十分的刚愎自用,狠辣暴戾。先是称帝,改国号为秦,以挑衅中原王朝,接着在夜秦与大燕的国境线上构筑城寨,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封诏书传到灏京时,燕帝大怒。

皇城沸腾。

夜秦民风粗鄙,小国寡民,自古来向中原俯首称臣,如今秦王称帝,向大燕虎视眈眈,这让朝臣中那些老古板们早就急红了眼,嚷嚷着“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主战派在朝堂上跪了一地,请求出兵,以彰国威。

而龙座上的燕帝,一袭描金龙袍上九龙目眦欲裂,紫云肆卷,霸主之气映着眉间那一点盛怒,压得朝堂上百官噤声。

“江爱卿,眼下夜秦罔顾礼法,送来一纸言辞挑衅的诏书,这几年西境边关也没太平过,你说说看,朕该如何应对?”

燕帝狭长的鹰眸一敛,锋利如剑锋三寸,直指百官之首,丞相江修。

江修年逾五十,鬓角霜白,却白胖圆滑,有几分滑稽,只见他捋了捋早上被自己女儿扯得凌乱的胡须,悠哉道:

“回禀陛下,臣以为,出战,不妥。”

“哦?有意思。”燕帝眸中闪过一丝光亮,无声滑进墨色深渊:“你且说说,为何不妥?”

江修晃了晃脑袋,透出的那股子左右逢源,世故圆滑的机灵劲儿,令身后一片主战派显得十分愚蠢。

当官,不在政绩,不在品级,看准了皇帝的心思,才是永葆荣华,守住脑袋的关键。

而气节这种事,纯粹是身外之物!

老丞相狡猾一笑——

“臣以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当属上上策。”江修立于一片跪地的主战派中,显出十分的鹤立鸡群。

此话一出,等于没说。

偏偏还衬得他精明透顶,看破一切,一身首辅的傲骨铮铮作响。

满地的朝臣却冷汗如瀑,没跟在这老狐狸身后,真是排错队了!

燕帝闻言,微不可察地轻笑,那浓稠如夜色的鹰眸透出一丝玩味。

金黄色龙纹的广袖中,那双搅动天下,握紧江山的手,缓缓抚模着龙座上的龙图纹。

五十而知天命,这位年近五十的帝王,一颦一笑都透着百官无可琢磨的意味……

“玉锵侯,今日第一次上朝,也说两句罢。”皇帝漫不经心地,仿若透着红尘滚滚,目光却穿空破云般,望向殿下文武百官的身后。

一阵阵抽气声……

玉锵侯?

司谏院的一群言官们不禁抚了抚额,冷汗涔涔,沾湿了厚重华贵的蟒袍。

玉锵侯,已经死了啊!

群臣莫不心下一紧,衣物窸窣声,议论纷纷声骚动起来。

玉锵侯秦朗,五年来一直镇守北境,大燕和北方梁国连年征战,玉锵侯旗下赤锋营在国境北边坚守国土,固若磐石,使得梁国无法侵犯大燕。赤锋营在当地百姓心间宛如神兵天降,当地儿歌中甚至将银盔铁甲的玉锵侯称为“神将军”,敬若天神。

就连紫微阁阁主也曾说过:“玉锵侯英雄气魄,胆气一身,忠勇不可挡。北境若无秦家军,梁国不日便可攻城略地,长驱直入,一举灭燕。”

镇守北境十年,大燕朔北重镇百姓竟只识赤锋战旗,不认皇帝圣旨。而坐拥五十万精兵良将的玉锵侯,动则震慑北梁,静则拥兵百万,不怒自威。

可就在上个月,在与梁军交锋中,赤锋营精锐在蛟骷岭惨遭屠戮,全军覆灭……

皇帝莫非忘了,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玉锵侯的灵柩回京时,棺材内尸骨残缺,只剩一颗血迹斑斑的头颅。

可渐渐的,朝堂上的议论声,慢慢归于死寂。

因为在群臣中,风波里。

缓缓走来,一位少年。

殿外,不知何时,已风雪肆虐,飓风如鬼哭,雪花大如席。

片片飘落,纷纷扬扬,漫天银装素裹,如披缟素,彷如在祭奠玉锵侯的英魂!

少年一袭玄墨色金边的蟒袍,撩袍走来,气度逼人,邪臣奸佞莫不敢直视,那双如刀剑镌刻,簇远山淡墨的剑眉,斜斜入鬓,眸间一片沉寂,唇角犹带冰霜,一步步,信步而来,步步铿锵。

如玉璎琅,环佩锵锵。

琢玉郎,秦湑!

在场之人无不暗暗抽气,群臣惊惧。

这几年来,秦湑不过是个美谈,其神姿俊朗,冰魂雪魄,如玉温润,年少聪慧,只不过是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纨绔子弟,天生贵胄,人不风流枉少年,琢玉郎的美名,不过是让他成为一个绣花枕头罢了。

谁曾料到,如今他只十岁,竟袭爵掌权,成了朝堂上的一方势力。

江修藏于袖袍中的手悄悄攥住。

只一年未见,去年在自家小女江云宛及笄之日,来江府观礼的孩童,身子又拔高了许多,棱角也更加分明,一年之间,秦湑究竟在用怎样的速度成长?究竟又经历了什么?

使得他如今只有十岁,却一袭墨色蟒袍,风华令群臣失色,天下折腰!

“臣在。”秦湑清寒的声音,响彻大殿。

“玉锵侯,你以为夜秦王称帝一事,如何?”燕帝不动声色。

秦湑唇角噙着冷笑,沉静墨色的眸子却是一狠。

“夜秦小国,不值一战。”

八个字,字字撼天动地。

十岁小儿,竟如此睥睨天地,气吞山河。

燕帝满意地,含着笑望着殿下的秦湑。

蟒袍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那张如玉雕琢的脸颊上,没有一丝孩童的稚女敕,令人唏嘘。

那双眼眸,像极了三剑平定北梁,策马踏平夜秦的秦朗……

燕帝的眼神,静静沉淀了几分。

这个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有如此气魄?

而秦湑,则在百官的注目下,朗声说道:“父亲不会责怪自己的儿子,君主也会包容臣下的错误,父子,君臣,就是我大燕与夜秦的关系。如今他蛮夷之地,弹丸小国,竟如此藐视中原王朝,我大燕绝不是不敢一战,而是不屑一战。”秦湑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在皇帝面前也不卑不亢:“但若他触及为子为臣的底线,他犯我大燕一毫厘,我赤锋必屠戮他夜秦所有城池,血洗夜都。”

这一席血腥的话,从一个十岁孩子嘴里吐出,竟令人脊背发寒。

群臣望去,那小小的墨色身影,衬着殿外飞雪漫天,兀自显出几分冰霜孤冷。

江修又是一震。

这一席话,竟……

竟和今日上朝前,自家女儿所说的,分毫不差。

※※※

时间倒回,今日破晓之时,敬国府内院。

这是江修除夕夜之后再次见到女儿。

犹记得除夕烟花国宴,不知怎地,他老糊涂了竟带着江云宛一起赴宴。

彼时燕帝瞧她不过十六岁,透着古灵精怪,天真烂漫,喜欢得紧,又因为她是皇后的侄女,便破例对她眉开眼笑,问她可有什么新年愿望。

谁知那痴儿不要命地立在宫殿中央,眉毛一扬竟说了一句举国皆惊的话。

“民女,愿嫁给十三皇子为妃。”

江修当时的心情,简直是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这把老骨头给埋了,无脸见人呐。

多少王孙公子,富家子弟挤破头地向江府提亲,她江云宛不屑一顾,甚至将抚远侯的聘书当众烧成灰,将刘尚书家公子推进染缸染成了惨绿色,将状元郎送她的一对“朱龙凤碧”的绝世玉佩卖了个好价钱。

原来,这般胡闹的她,竟放肆地爱慕着十三皇子。

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十三皇子,才华倾国,绝代风华的十三皇子,一袭雪衣,爱梅成痴的十三皇子……

那日十三皇子恰好因病缺席,群臣只当江云宛说了个笑话,便一起乐呵乐呵就当没听见。

谁知她回了府却因为皇帝的婉拒,折腾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连个春节也没过好。

这厢江修正在夫人的伺候下穿戴官服乌纱,熏香束发,透着那紫檀雕海棠的木窗儿,看见那混世人物正在庭院里将一把纸伞舞得猎猎生风,寒冬腊月天,院子里清寒一片,她竟只穿着一重绯罗蹙金锦纱袍,那被她砍断的梅枝到处散落,落花层层飘洒,如一场淡粉色的大雪。

“老头儿,今日一定有雪,带把伞罢。”她见江修出了屋子,便立刻笑眼弯弯地递过来一把深紫色骨伞。

江修老来得子,只生得这一个女儿,恨不得万般宠爱,千般娇惯,又因膝下无子,从小便把这独女当少爷养大,琴棋书画俱是大家闺秀的必修功课,可江云宛却是通五经贯六艺,骑射剑法一概精通。平日里也爱女扮男装出去瞎逛,江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令他老人家唏嘘不已的,却是这小女儿狡诈的为官之道,甚至远远超过了他自己。

趋利避害,沉浮宦海,大到如何治国安邦,小到如何拍皇上马屁,贪点儿小钱,这位千金大小姐无所不能。

而今日,她不顾正跟自己闹脾气,偏偏在上朝前给自己送伞,江修这老滑头细细想来,如今只有夜秦王称帝这一事值得商讨。

果然,一番研讨后,爷俩的政见截然不同。

“自然是战了,我大燕皇朝岂能向一个区区小国投降,皇上一定会派兵镇压的。”江修捋了捋胡子笑道。

“非也非也,老头儿你千万不能主战。”江云宛摇头晃脑,扯了扯江修的胡子。

“这是为何?”江修不解。

“夜秦小国,不值一战。更何况如今夜秦王只是言辞挑衅,没有做出实际侵犯我国的举动,这样看来,不是打仗的问题,只是面子的问题。若是爹主张出战,皇帝一定觉得你伤及皇家颜面,对待这种小国的挑衅,根本不理他才能彰显我大国的气度。”江云宛一面滴溜溜地转着眼珠,一面笑吟吟对江修说道:“更何况,如果此时真的一战,我大燕,必败无疑。”

“什么!”江修一怒,胡子也飞起来,面红耳赤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

江云宛嘻嘻一笑,扯扯江修的胡子:“爹,别人不清楚,身为左相,你还看不出,如今我大燕国库亏空,这几年苛捐杂税,大兴土木,皇帝老儿自己爽了,根本没考虑过百姓的感受,一班子皇子勾心斗角,不干正事。再说军事,大燕所有军队都贫弱不堪,上面的高官克扣军饷,下面的将士们连饭都吃不饱,只会欺压百姓,鱼肉乡民。除了秦将军一心为国,上个月还死得不明不白!再加上北方大梁虎视眈眈,若此时梁国和夜秦联手,你说,若真的打仗,如何得胜?皇帝也一定不会出战,而且还要做足了表面功夫,装出大国的样子。”

她的一席话,令江修也沉默了。

不是没想过,玉锵侯死得蹊跷,只是江修不想去想。

朝堂上明刀暗箭,波诡云谲,远在北境,却挥师南下即可篡位称帝的玉锵侯早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可这次究竟是谁下的手?皇帝?皇子?大臣?还是北梁?一切,没有答案。

“只是,可惜了小秦湑。”江云宛忽地叹了口气。

江修知道女儿素来喜欢去玉锵侯府找秦湑胡闹,但怎么想他以刚刚十岁的小孩,如何跟朝堂之事有关。

“秦湑?他一个十岁小儿,如何可惜?”江修又觉得脑筋不够用了。

“玉锵侯死了,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你以为赤锋营是白吃军粮的么?北境的民心又如何安抚?皇帝既要防着赤锋军的暴动,又要提防百姓的起义,手中若是没有点儿把柄,如何立威?想必,当初他借口为太子伴读,将小秦湑留在灏京,就是为了牵制赤锋军,今日,应该就是秦湑袭爵之日。”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声音微不可察,含着清冷。

江修一愣。

“什么袭爵,不过是个傀儡!”江云宛怒道,扯断一枝梅花,大步离开。

江修却仿佛依稀看见,江云宛再抬眼时,却是眼眶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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