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入冬。♀
灏京是夜冷月黯淡,冬雨肃杀。
俯仰间,皇城夜色黑沉寂寂,暗影将繁华楼阁隐在浓墨中。
雨声渐起,淅沥细碎,卷着无声息的薄薄冷意,撒向灏京街道上的泥滩水洼,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肮脏和泥泞融化成模糊的一团黑色。
黑夜里,流出一丝晕黄的灯光,柔缓温婉,映得玉锵侯府中松柏影影绰绰,被风吹拂,摇落窸窣之声,悄然滑进黑夜。
那雕花大窗下,立着一个清俊男子。
眉目俊朗,薄唇冷峭,一阵风雨吹进窗,那如刀割面的风吹来,他却连眼也不眨,只是微微拢了拢雪裘的衣领,将那扇窗,缓缓阖上。
“潇姨,冬夜愈发冷,今后此窗不要再开。”
他声音很平静,透着一丝不可捉模的飘渺,冷冷洇开一片雾水般。
却不容置喙。
秦湑缓步走近病榻,虽目不视物,但因极其熟悉这屋子,便也找准了椅子坐下。
病榻上,女子刚刚喝过药,屋内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香。
潇娘虚弱地笑了笑,这还是五年来,她第一次见到秦湑关心自己……
五年了啊,江云宛死后,他再没下过楼,不成想他再下楼时,自己竟然病入膏肓。
潇娘刻满风霜的脸上微微浮起一丝悲凉之色。
今后若她不在了,谁来照顾他呢?
常常见他处在小楼的月光下,一坐便是彻夜,更漏声陪着他孤冷的背影,深秋时节风寒霜重,他衣褶里积满冷霜,却依旧八风不动。
那丝凄绝依旧冷艳,傲骨天成,但却没有往昔的魂魄,几乎像是死去般,空洞无情。
她无法动弹病躯,只得移了毫无血色的脸,好去打量他。
他久不见日光,苍白得病态,几近惨白,那黑袍又黑得鲜明,可还抵不过他眼里的深墨色……空洞地直视着前方,丝毫不起涟漪。♀
潇娘气息荏弱,浅笑道:“你这孩子,我第一次抱着你时,那时你刚出生,怎么也不肯哭,稳婆都觉得你活不下去,还是夫人她……她费了好些心思才把你养大。”
近来,她很爱回忆。
秦湑闻言,不动声色地朝着她的方向侧了侧脸,却无法回答什么。
他有很不好预感。
人将死之时,才会这般走马灯地讲起往事,刚刚潇娘的一番话,这几日里她已反反复复说了好些遍……
只是说完,她便不记得了,似乎又怕自己会忘似的,再说一遍,声音渐渐虚弱,尾音几乎微不可察。
此时风声湮没了她沉重的喘息。
“后来,我在死人堆里和侯爷找了你三天三夜,你彼时奄奄一息,我看得揪心极了,那时,你还是没哭,奴家觉得,你这孩子啊,倔强极了……”潇娘仍在回忆,声音渐渐飘渺:“陪你来了京城,可还记得,有次你进宫伴读,被刘尚书家的公子给嘲笑了,他长你四岁,你却还跟他打起来了,那孩子身形高大,几乎把你打得遍体鳞伤,可你回了府,我给你上药时,你还是咬着牙,一滴眼泪也没流……”
是啊,秦湑苦笑。
最初他双目失明的那段时间里,潇娘搀扶他时,他都会很冷淡地对她大声呵斥,常常他一个人摔倒,潇娘也便再不敢来搀他,他还是会听见身后,她的哭声。
三岁丧母,潇娘一手将他抚养长大,对他来说,算是娘亲般的存在。
无论他从何处回来,只要他一进府门,潇娘便会迎出来,挑着一盏飘啊摇啊的宫灯,在回忆的一幕幕里,笑着唤他一声“小侯爷”。
只要她还在,玉锵侯府便不算是空的,若有天连她也去了。♀
上苍真的,便没什么再留给他。
“潇姨?”他忽地唤道。
潇娘微怔,似乎从很多年前的风景里回过神……
这一恍惚,便是几十年的光影掠过。
“傻孩子……”她幽幽笑道,那笑容像是飘摇在风里的幡儿,更加有种即将随风逝去的悲凉意味:“今后若是累了,便告诉奴家罢,总憋在心里一处,那定是很难过的。”
潇娘的声音在秦湑的耳畔,温柔又带着熟稔的温度。
“潇姨,我会照顾自己。”他的声音依旧冷冽,却也酸涩。
果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啊……
潇姨一笑:“这时候了,便叫一声娘也好啊……”
二十年的养育,她一直陪着自己,照顾他的生活,除了他的生母,便是她一直在充当着母亲的角色。
可那个字,徘徊在唇边,像是他一辈子的软弱,他迟疑着,沉默着。
风雨,忽地吹开那扇雕花木窗。
“娘……”他轻唤了一声,似乎又因为风雨,显得声音微弱,被风吹散进一片淅沥雨声中,渐渐弥散。
好久的寂静。
秦湑缓缓伸出手,覆上潇娘的额头,但觉一片冰冷。
她的眼睛,紧紧闭阖,已经没有了呼吸。
不知道,那个字,她最终有没有听到……
这空空的侯府,如今彻底成了埋葬他的坟墓。
颊边一片冰凉,他伸出手指,拂落一片泪痕。
其实,盲了的眼也是会流泪的。
※※※
临近破晓时分。
玉锵侯府素黑的大门两侧白灯笼遍洒清辉,黑白两色分明。白绫覆在匾额之上,纸钱漫天旋舞在冷风中。
雨停了,可一滩滩积水将纸钱打湿,泥淖污浊染上那片片如雪的纯白。
堂前一口漆黑如墨的棺材,素白麻衣的男子端正地跪立于前,轮廓被铜盆里的火光映得愈发清晰。
他一身雪白,唯那双冷如冰封的眼眸,冷清,深邃。
眼前,却是死寂的黑幕。
他恭谨地磕头叩拜,焚香祭奠。
起身时,他面上丝毫没有悲戚之色,但他的身后,庭院里此时跪满了身着戎装的士兵,大约百名,虽无哭号之声,但个个面色哀伤,有的泪流满面。
“诸位请回罢,我早已移交赤锋虎符,再不过问朝堂之事。”
秦湑漠然转身,向孤余楼走去,下摆旋开一阵风,背影冷如冰霜。
“侯爷!洒家不管你管不管事,当不当职!如今国难临头,赤锋奇冤难雪,你若在这侯府再当个缩头乌龟,我王骁也瞧不起你了!”忽地,一个身形粗犷的虬髯大汉猛然起身,运气痛骂,其声若洪钟,顿时在寂静的庭院里响彻无数回音……
“侯爷,俺们都是武夫,目不识丁,但与将军你北伐梁贼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沙场上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玉锵侯竟是个胆小鬼,啊呸!”那王骁彪悍生猛,目眦欲裂,此时双目染红,怒斥道:“你可知道,外面已经大乱,朝廷从内而外腐朽糜烂,狗官沆瀣一气,江婳那女人昨日割了朔北九州,拱手让贼!你若不出面,怎么有脸当秦家后人!”
那“秦家后人”四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在院子里荡开刺耳的回声!
一时间,庭院中的赤峰战士们站起来几个人,拉住了急躁的王骁,但也有人随声附和……
那缓步离开的背影,忽然停在了廊檐之下……
雪衣,墨发,修挺的背,笔直的靴,风撩起他垂地的广袖,猎猎迎风的衣袍,被吹皱如浪。
袖口翻飞中,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赤芒破天,睥睨江河!
众将士眼前,依旧还有那个手持红缨枪,骑着黑骏马的黑袍少年,那年他十四岁,却风华绝代,敢与日月争光。
“侯爷……我王骁男子汉大丈夫,从不求人,如今我跪下求你……救救商将军……救救我赤锋,救救百年大燕啊!”王骁七尺大汉,此时却跪地嚎啕大哭,不可摧折的硬汉竟然匍匐在地,泪如雨下。
满庭院的将士们,纷纷落泪。
救,百年大燕……
他漆黑一片的眼底,忽地浮现那女子的身影。
五年黄土白骨,相隔碧落,她只在午夜梦回时,冷清月光里出现过,可此时,她明晰如昨,笑颜若花。
那年云阳,她笑着对他说:“放心,京城有我。”
“你从北疆回京之日,定是我肃清朝堂之时。”
她一生惟愿,不过是与他共驾齐驱,谋策盛世,如今她死去五年,但那副大燕盛世图的笔笔墨墨,边边角角里,全是她的影子。
她和大燕江山,一起在历史里沉浮……他又如何能坐视不管这半壁江山沦入敌手?
若是她的话,她也会笑话罢?
“想不到,你堂堂玉锵侯,秦将军的后代,如今大燕有难,国将不国,你无视危难,算什么英雄!”江云宛瞪着眼睛,那绯红的脸颊因为生气更加红晕,她忽地从他的眼底跳出来。
质问得他猝不及防……
“我已不在了,你再这般消沉,他日来了黄泉之下,怎么有脸见我?”那狡猾的笑意,嗔怪的灵动,几乎还有温热……
他缓缓向着幻想伸出手。
一场空。
可是心里却又豁然大悟。
“王骁,朔北九州已经割让了?商华又怎么了?”
那高挑孤傲的身影虽然依旧背对着众人,但那声音传来时,却是五年前与他们一同血战,与士卒们同袍同泽的玉锵侯的声音,一模一样。
威严从声音中扑面,冷漠杀意,肆卷而来。
秦湑抚模了一下潇娘的棺材,那冰冷触感,令他一颤。
“江婳为了铲除赤锋中反对割地的将领,今日午时三刻要将商将军斩首,以儆效尤,让那些暴*动的儒生们不再上疏觐见,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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