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就想,我这一生说起来,也就只有一件事不如意,别的事上头倒都能称心。请使用访问本站。只可惜呀,这一个不如意,就能把所有的称心如意都毁了,毁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秋老夫人的声音蓦地低下来,带着万般怅惘喃喃道:“它咋就那么能呢?我那样的幸福,却生生地教它给毁了……”
没人回答她,她也不需要人回答。
片刻之后,她重振其声,“民间有句俗话,一颗老鼠屎坏一锅好粥,这话糙理却不糙,用来形容我这一生倒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我以为眼明手快把那老鼠屎捞出来,粥仍旧是好粥,可别人却不这么想,到最后,我终究不过是枉费心机枉做小人罢了。一个多月后,我收到消息,嗯,我当然是派了人跟着的,那姑娘——”她扫了秋夜一眼,“也就是你娘,有了身孕,我便派人将他们接了回来,你爹很高兴,以为我当真接受了这桩亲事,他带着你娘来给我磕头。你娘确实生了副好皮囊,行止见识倒不显寒酸,只是太过柔弱了些,我看着便不喜。”
你能喜才怪了,兰兮正暗自嘀咕,不妨秋老夫人眼风扫过来,“这丫头我看着倒觉有几分顺眼。”兰兮忙正经站好,这老太太真是鬼精了,知道她暗地里接她话茬呢吧,就这么埋汰她!却听秋老夫人往下说,“我将你娘留了下来,让她在松颐院陪我一晚,你那个傻爹爹不疑有他,虽说不舍娇妻,但还是听从了我的安排。次日一早,他便来给我请安,看他眼里都是血丝。我知他必定没有睡好,这么早过来是急着找我要妻子呢,我倒是睡得极好,既然他这般着急,我便一点没耽搁直接将他带进了密道。你们父子两辈,算是走了相同的路,不过你倒是慢了半拍,你娘进来的时候肚子里可是已经有了你了。到你手上,我本以为有了前面的经验能做得更顺些,岂料反而费了我更多心思和时间。可见世事不是绝对的。因你爹娘回庄时是晚上,我又特意做了安排,所以庄上的人并不知他们曾回来过。九个月后我将你抱了出去,众人便皆以为你爹娘真的被逐出秋家或是已在外亡故了,我又下了禁令,这事儿算是这么揭过去了。”
兰兮轻轻握了握秋夜的手,传递无声的安慰。接下来秋老夫人将要说的准是最核心的部分了,其必是秋老夫人泄恨处,也会是秋夜难以承受处。
真相,往往简单而残酷。
秋夜矗立如峰,眼眸低垂,俊美的脸上神色莫辨。
秋老夫人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物。嗖地朝那巨蟒扔了出去,却见其甚是灵敏地蛇头一转一探,将飞来之物纳入口中。蛇颈再一蠕一蠕地咽下肚去,而后哧溜哧溜晃荡几下,蛇头便伏低了下去,像是准备小憩了。
“这条花蟒刚来的时候才五六岁,那身子还没有现在的一半长。细得跟麻杆似的,那时候又野性。看到个人进来,就恨不得缠过来似的,现在,你看它多乖,只要人不去冒犯它,它便不会来害人。”
状似跑题的一番话,让气氛越发添了几分沉重的怪异。
秋老夫人话锋一转,好似叙起家常来,“秋水庄名下有那么多庄子田产,每年所出的粮食瓜果菜蔬不计其数,最好的都会送到秋水庄来,可我们哪里吃得了那么多,每样不过略尝一尝而已,剩下的便都进了地窖,也因此庄上才有那些反季节的果蔬可吃。秋水庄的地窖,远的不敢说,在这梧州的地头上可是头一份。这下面,也有一个地窖,那里的东西够三四口人吃上一年半载的,所以呀,你们且放宽心,饿不着大的,也饿不着小的。当年兰兰在此产下你爹,后来你娘在此产下你,不久后她会在此产下你儿子,嗯,也算是圆满了。”
“秋家男子代代都是情种,当年那样的环境,你爹娘倒是恩爱得很,也不同我吵闹,像是对他们而言,这样囚居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似的。你爹为你娘写诗作画,还给她种了一盆幽兰,你娘呢,就为你爹磨墨添香,裁衣缝衫,偶尔也做点绣活,我自是乐见其成,他们所需的那些笔墨纸砚针头线脑什么的,我不拖不欠都给弄进来。不先享享极致的幸福,如何能体会极致的痛苦。从九天之上跌进十八层地狱,才更知地狱之苦,也更知天上之美,那时,就日日在地狱里想着念着从前的美好罢!我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让你们尝尝又怎么了?”
鲜红的血从秋夜紧握成拳的左手滴落下来,落到脚下褐色的石面上,如花一般绽开。他的右手仍与兰兮相握,痉挛般地紧紧相握着。
秋老夫人轻轻地笑了,声音却如低泣一般,不见快意,只有悲哀。
“你一出生便被我抱走了,你娘那样子,大约与肝肠寸断看着相去不远,不过她一滴眼泪也没流,更不要说哀求我了,很有骨气是不是?可惜还没完呢,准确地说,这只是开始,好戏在后头呢,总有一日他们得熬不住了来苦苦地求我。”
“我对你爹娘说,没我的允许他们若敢自残自伤自寻短见,那么十倍之伤残必加诸在你身上,而且,我还会好汤好水好医好药地侍候着,绝不让你死了。说完这话,我才第一次隐约在你双亲眼中看到了一丝灰败,这也算是一个好开始。”
大概是累了,或是有意要放缓叙述的节奏,说到后面,秋老夫人都是一小段一小段地停顿。
“我把他们领到这里,那时小花蟒才来不过月余,还野性难驯呢,而且也已饿了好几天了,我哪里耐烦天天给它喂食呢,不过是间或地丢一堆下去,由着它自己安排罢了。它一见到你娘,眼冒绿光地就窜了过来,我怕你娘给它这么卷下去磕着碰着,就帮了她一把,起掌稳稳地将她送了下去。”
“你爹一见,顿时目眦欲裂,可他还没动呢,便被我制住了。我幼时便被师傅称作武学天才,十五岁时即青出于蓝,夫君都不是我的对手呢,可他就是爱操心,还特意去弄个什么墨衣卫来保护我,我哪里需要嘛。”
“你娘初时还叫了几声‘相公’,大概真的是被吓到了,不过很快便不再叫了,也不知是镇定下来了,还是发现你爹也自身难保,知道叫也无用索性省点力气,倒是你爹,一直嘶吼不止,我虽然觉得有点吵,不过听着听着又觉得那是热闹。”
“噢,我忘记说了,那花蟒的毒牙早被我拔了,不然你娘哪有机会叫得出声呀,立时就得毙命,那样也就太无趣了。花蟒没了牙,狠劲却还有,所以我还得盯着,别让它一不小心把人给弄没了。一盏茶的工夫只怕都没有,我就将你娘提了上来,啧啧,她身上就没一块能看的地方了,衣服跟破布似的挂着,湿答答的也不知淌的是蛇的口水还是她的汗水,那脸呢,根本不成颜色,就跟三魂不见七魄不全似的。”
“她一上来我就解了你爹的穴,仍旧给他们去恩恩爱爱。你娘的耐力越来越好,你爹的身子却越来越差,几乎次次咯血,我不免忧心得很,也体谅他为人父为人夫之不易,所以后来,间或地我就给他讲你的事,怎生吐女乃,怎生睁眼,怎生哭,怎生笑,怎生地一天一个模样,一边看着爱妻在他眼前苟延残喘,一边听着爱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日渐成长,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可渐渐地,这也不那么管用了,我实在无法,只得将你抱了来。说起来也是奇了,你那时才二个多月大,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时醒了就玩一阵,很听话不怎么哭的,可那天抱你站在这,你就一直扁着小嘴哇哇地哭,我真是烦得紧,几次险些没将你扔下去。”
说到这儿,秋老夫人突兀地停下来,也不知是在酝酿情绪,还是思忖什么。
秋夜此时是个什么情形自不必说,连兰兮听到这里,都觉得一颗心如同进了蒸笼在火上焖着一般,兀自难受不已,哪里分得出心神去理会秋老夫人何来此一出,她爱停便停罢,反正终究得讲出来的。
“后面的事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到现在仍然想不通,他是如何冲破我的禁制的?且不说我的功力不知高过他多少,单说这一两个月,他咯出来的血比吃进去的饭食还要多,就算拼尽全力又能有多少,他居然能自行冲开受制的穴道……我烦得很,正打算先抱你回去,你爹猝然飞扑过来,疯了一般地连连朝我出招,招招都誓与我们同归于尽,我既要顾着他,又要顾着你,一时之间倒是拿他无法,不过他已是强弩之末,又能撑得了多久,我只需待一时机将他点倒便成。”
“谁知,他又一招过来,目标却是我抱着的你,我未料到他居然会直接向你下杀手,反应稍慢了点,护住了你,却没能兼顾到他,他瞅着这个空子就扑到了下面,一掌毙了你娘,另一掌毙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