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这一日正是二十四节气里的春分,农谚云:“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黄河流域大部分地域的越冬作物都开始进入春季生长阶段,对农家来说,正是忙碌的时节。♀但在这一年,至少在中山、饶阳、河间府以北的大部分地区已经没有多少农业存在了。
大部分的田地都已被荒弃,跟着被大队行军的马蹄践踏成了平野,很多县城也被烧成灰砾,十几万百姓南逃,有的躲进山里,更多的人被金军掳去成为俘虏,一些俘虏被金军驱使随军充当劳役,有些被陆续运回金国国内——一部分安置在上京路的平原地带从事农耕等生产,以带来长久稳定的粮食产出;另一部分则被运往婆速路,在那里与南海来的宋商进行“生口”交易,将掳掠的人口换成金人迫切需要的醇酒和粮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由于“生口”贸易的存在,减少了金军的杀戮。相比立国两百年已渐渐入文明的辽国,刚刚从游牧民族月兑迹的金国还保持着狼性,这不仅仅是指女真人如同狼群般善战勇猛,同时也有着狼的嗜血残暴,整个村庄的屠杀在前两次侵宋的战争中并不鲜见,尤其是那些带回金国没用的老少病弱人口,死在女真人刀下的不计其数。
而“生口”贸易的存在无形中挽救了许多宋俘的性命——虽然在众多“生口”中,会读书识字的文人、有一技之长的工匠、体格健壮的男人和年轻健康的女人是最有价值的“生口”,会被首先挑选出来运往金国,但老少生口也能抵成年生口的一半价钱,这使很多老人和儿童在这场战争中得以幸存。
在金军的俘虏帐册中,已经有六万多人被运回金国境内,但因为宋军沿途的袭扰,还有宋俘虽小却持续不断的暴动逃跑,都大大延缓了金军转移俘虏的速度,甚至最后不得不暂缓俘虏的运送,集中在保州、莫州、清州三城分散看管,等待解运。
这就造成完颜宗磐最终决定撤退时,不得不面临后勤队伍过于庞大的窘况——几百车的掳掠财物,不计其数的牛羊骡驴牲口,以及二十多万的俘虏人口。
如果没有十万宋军的围追堵截,完颜宗磐会觉得这是无比丰盛的收获之旅,但眼下却成了大军迅速转移的包袱,而且是不得不背负的包袱——没有了这些战利品,东路军的南征就成了笑话,而等待完颜宗磐的将是皇帝都无法阻挡的声讨和处置。
最终,完颜宗磐决定留下那些老人、小孩和体格差的男人女人。这些无法干活的俘虏每天只能得到一点点食物,大部分人都没有御寒的衣物,每天都有人死去,被扔到城外随便挖个坑就埋了……最后能活着熬到金国的恐怕不到一半,倒不如扔在后面,给宋军造成些麻烦。
当然这种程度的麻烦不可能阻挠宋军的追击步伐,那些随军的低级文职官吏就是接手这类“麻烦”的专职人员,需要耗费的救济粮食、衣被、医职人员和伤寒药物等等,已不是大军需要考虑的事情。
宋军分成三路,将撤退的金军分切在保州、莫州、霸州三线。
从整个河北战场形势来讲,完颜宗磐在做出全军撤退的决定时已经失去了时机。
当时,左路完颜宗英鼓城战败后,率军东移,与完颜宗磐的中军会合,拿下深州束鹿,正要进军武强,这时接到右路完颜宗懿东光战败的传讯,不仅损失五千人马,还损失四员女真大将,是东路金军攻宋以来最严重的损失。♀这时,中军帐中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继续南进,狠狠教训宋人;一派主张收兵北撤,以免落入宋军缓过来后的集结包围。
完颜宗磐犹豫不决,大军遂停在束鹿做整顿,并传令完颜宗懿的右军北退,往河间府南境的乐寿进发,那里相距武强二百余里,若中军决定南下攻打武强,宗懿军则可阻截河间府的援军;若中军决定北撤,宗懿可顺路回退清州,押运看管在那里的几万“生口”和财物。
完颜宗磐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并不知道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已经开始撤退。虽然完颜宗翰开拔前主动向完颜宗磐的中军发出了撤军的通报,而且潜伏在西路军的间作也向东路军发出了这个重要情报,但这个时代没有电台,当大军在行进中时,相隔千里谁都无法及时知道中军帅帐在哪里,所以忻州的两份讯报都发到了东路军的后勤据点莫州。
当西路军撤退的讯息从莫州辗转传到完颜宗磐的中军帐时,已经是二月初了,这时大军正在南下冀州——完颜宗磐最终决定不攻武强,而是南下冀州,奇袭衡水、武邑,再经乐寿回师北撤。
这个决定很大胆。完颜宗磐意图用金军的闪电袭掠战术,做出攻打冀州、威胁宋朝月复地之势,吸引真定府、河间府、中山府的宋军南援冀州,在几路宋军形成合围之前,金军突然北撤,此时河北三镇大军已去,金军便可安安稳稳地从保、莫、清三州运送战利品回到金国。
但这个决定也很冒险,如果宋军在冀州布防大军,金军就等同于月复背受敌,被河北三镇的宋军和冀州宋军挤成夹心肉馍。
而完颜宗磐和他的中军幕僚团敢于做下这个战略的信心在于:冀州若有大军,必然布防在州治信都和南边的南宫、枣强一带,而衡水、武邑则是布防薄弱之地,只要金军行动迅速,就可在合围形成之前撤出冀州。
这个时候接到西路军北撤的消息对完颜宗磐来说,无疑是蒙头一击,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完颜宗翰亲笔告诉他的“南进实为图北”。他不敢相信,却也不得不怀疑他被勃极烈议事给耍了,从头到尾他被蒙了个彻底。完颜宗磐不得不怀疑自己已被皇帝抛弃,否则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不告知予他?
这种猜测让完颜宗磐油然恐惧,身为金国皇帝的长子,他长年跟随在皇帝身边,十分清楚皇父对太祖皇帝的敬仰,女真部族传统的“兄终弟及”继位制也并未完全在皇父心中抹去,如果是为了大金的整个利益,放弃他这个儿子不是不可能。
这个时候,攻城掠地已不在完颜宗磐考虑中,尽快回师上京才是最紧要的,而此次南征劫掠的丰厚战利品就是他拿回权势的重要筹码。
完颜宗磐立即下令大军撤退,留下三千金军做出大张旗鼓攻打衡水的势头,用来吸引宋军的注意力,而他的中军和完颜宗英的左军则从武邑北撤,顺着黄河沿岸北上;同时命令完颜宗懿的右军先从乐寿撤退清州,押送战利品往莫州集中,等待与中军会合后一起北撤。♀
但这个撤退令来得晚了。
雷动料定完颜宗磐不敢南下,“粘罕虏军既撤,蒲鲁虎此虏焉敢再做逗留?”
因此冀州宋军虽然被攻打衡水的金军牵制住,但河北三镇的宋军并未如完颜宗磐所愿南下支援冀州,相反,正在河间府以北地区分兵而进,结出一张大网等待北撤的金军。
当完颜宗懿的右军接令撤回清州,押着几十车财物和数万俘虏往莫州进发时,经长丰镇通往莫州的官道途中被宋军阻截。
宋军是一万五千人的步兵,一支完全意义上的纯步兵,没有车阵兵和弓箭兵,五千重甲、一万轻步。
这支宋军的番号是龙猛军。
主将是梁兴,中山府人,三十一岁,原是太行山绿林寨首,后来被雷雨荼收服加入惊雷堂,宣和六年在惊雷堂暗底协助下收服太行山绿林,打出“忠义山寨”旗号,名震太行山内外。宣和末年金军南侵,梁兴率忠义山寨抗击金军,并联合河朔的绿林山寨结盟组建“忠义保社”,很快拉起五万多人的抗金义军,在太行山、五台山、房山一带抵抗金军。在北廷建朝后,梁兴的“忠义保社”被朝廷收编,整合后精选出一万五千健士组建“龙猛军”。
龙猛军的禁军番号是宋太宗时增设,原本是朝廷对慓悍不可制的群盗招安而设的禁军,名号听着响亮,地位其实卑下,属于禁军上、中、下三军中的下军,其待遇不仅跟捧日军等上军天差地远,就是在下军中也是最末微的,只比厢军稍强。龙猛军在禁军中是出了名的军纪差,士兵虽然有悍气,但为朝廷作战的士气却非常低,往往一战不克功就复而为盗。
女真统军将领从降金的北宋将领口中知道不少禁军的情况,因此完颜宗懿一听探马回报说前方宋军打的“龙猛军旗号”,就油然而生轻视之心。
他麾下的大军在东光折损了五千余人,但收回驻守清州的四千兵员后,队伍中除了充作后勤军的三千人外,仍拥有作战兵员两万人。虽然前方这支龙猛军有一万五六千人,但他相信只需几千精骑就能冲垮这支贼匪军。
换作以前,完颜宗懿会直接下令三千精骑冲锋,然而经历了惨痛的东光之战,身为女真将领的锐勇之气虽然没有丧失,但在对阵宋军时完颜宗懿已经变得慎重,即使前面的龙猛军是传闻中的糟军,他在生出轻视之心的同时也保留了两分谨慎,命令完颜才的三千汉军进攻,试探这支宋军的战斗力。
领军出战的完颜才并非女真将领,而是降金的北宋河间府副将董才,投金后将整个河北地区山川的险隘、道路、驻军分布图整出后献给完颜宗望,东路金军遂大胆地孤军深入,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董才立下了这份大功,与率军献出燕山府的郭药师一起被赐姓完颜,但这些降金宋将并没得到女真人的信任,所统领的降金军队在战后就被全员遣散,直到金国再次决定南下侵宋,才重新起用他们为向导和先锋,并临时调配几千汉军给他们,充当探路军的角色。
“咚!咚!咚!……”鼓声擂响。
完颜才率领三千汉军出战,面对前方杀气凛然的宋军方阵他心里打鼓,但不敢不出战,否则身后的金军执刀手会毫不犹豫地提刀砍了他的头。这三千汉军在完颜宗懿心中微不足道,就算冲杀过去死光了也不会让女真人心痛,至于打败前面的宋军立下功劳……他完全不敢想——这不是以前的宋军!何况是三千冲一万?
出战的三千汉军人人脸上都带着灰败之色,或许还有两分与同胞作战的心虚,士气颓靡不振,根本无法撼动如铁林般的龙猛军步阵,几乎是刚接近就被宋兵挥出的长斧劈倒,上去一排杀一排,接连倒下几百人后,汉军恐惧地纷纷倒退,后面的也趔趄不前……金军执法队策马到阵中射杀了前排十几人,拔刀大声呼喝进攻,汉军这才又一步一步地上前。
只见大斧砍下,血肉横飞,断头断肢铺了一地,尸体和血腥味刺眼刺鼻……汉军蓦地哗然掉头,往后面狂奔,即使金军执法兵在阵中拉弦射杀,也阻不住这股败退潮流。
就在这时,号角声尖厉吹响,金军骑兵出动了。
五千契丹骑兵在官道纵贯的原野上疾奔冲前,甚至不管前方的汉军还未退去,不少汉人士兵在惊恐斥骂中被奔马撞倒。骑兵的弓箭射向宋军方阵,在龙猛军前排重步兵的铁甲上无力地垂落,箭矢的冲力甚至不能将这些体格雄健、下盘稳如磐石的宋兵击得晃上一晃。
接连几个回合的正面冲锋依然没有撼动龙猛军的阵形,完颜宗懿的脸色变得沉肃,心中对这支龙猛军的战力评估又增了两分。
他下令五千契丹步兵从正面进攻,前方的契丹骑军抄左翼,并令五千女真骑兵抄宋军方阵右翼,向轻步兵阵发起冲锋。
随着号角声吹响,五千女真骑兵的马蹄驰过早已践踏成平野的田地,远远的散开出去,迂回抄向龙猛军的右翼。
宋军很快陷入金军的左右翼包抄和正面进攻中。
在最擅步战的宋军面前,五千金军步兵的正面进攻显然未能对宋军步阵造成威胁,而左右阵的外围防线则在金军骑兵的冲锋下变得不规则,有的凸出,有的凹进,仿佛被分裂成片,似乎转眼就要被骑兵冲散吃掉。
但事实并非如此。
仔细观察过去,就会发现这些被冲散的宋兵仍然保持着小步阵,并且灵活地移动阵形,凸出的往后移,凹进的往前移,仿佛是有磁石吸引的流动小阵盘般,转来转去也不会月兑离大营盘的吸力,始终维持着左右及后方二十步内都有支应的阵势。
这种作战阵势与龙猛军的排阵编制密切相关。
龙猛军的步阵类同于上四军的天武军,步兵都是以六人为一小队,分持长斧、钩镰枪和大棒:前排两人手持长斧,待敌骑突前,大喝挥斧砍马头;若敌骑突破前排,第二排两名宋兵手持钩镰枪,专挑甲胄,将骑兵从马上钩下来;第三排两名宋兵步伐灵活,手持木柄大棒,棒身前部包铸铁,专打马腿,迫使敌骑落马,再棒杀之。因为是两人一组、六人一队打配合,以偶为基数,因此这种用来对付骑兵的锐阵——对付步兵更是锐阵——在北廷下发的《步兵阵营练兵实册》中命名为“鸳鸯步阵”。
这种鸳鸯步阵最考验的就是兵器的配合,与纯枪阵、纯刀阵等纯装步阵相比,难度至少增加一倍,而且要求士兵三种兵器都能使得纯熟,难度又增加一倍,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宋军步军都会排鸳鸯步阵。
即使是同样排列鸳鸯步阵,龙猛军和天武军又有不同。
天武军的鸳鸯步阵后面有车阵为坚墙,有弓箭兵为狙杀手,是步、射、车三者的配合,相比而言,作为纯步阵的龙猛军才是将“鸳鸯步阵”发挥到极致的步军,对士兵的武技要求比天武军更高。
当然从整支军队的作战来讲,以步、射、车三兵种作战的天武军比纯步兵的龙猛军无论是兵种间的配合还是指挥的要求都更高,所以天武军是上四军,而作为纯步兵的龙猛军最多是禁军的中军,但它的步兵待遇却是中军最高的,这跟龙猛军的士兵全部是绿林出身有关。
绿林出身的士兵身手敏捷,单兵作战能力强,但他们大多性子野,不擅于多人配合,也不适合规规矩矩的做战。针对这种特性,雷动制定了龙猛军的练兵方式,形成了这种铁打的营盘内小范围流动式作战的步阵。
金军骑兵即使冲入阵内,也很快被后方的鸳鸯阵打杀下去;即使前面步阵被冲得月兑离原地,但总能保证左右和身后十步内有鸳鸯阵支应;如果前面步阵的兵员有折损,视情况变为斧枪棒三人组的“三才阵”,或者迅速与左右或后方的鸳鸯步阵会合,调配兵器组成新的鸳鸯步阵。
在龙猛军强大的阵势下,金军骑兵和步兵的三面冲锋都没有打垮他们的阵形,顽强地抵御着一万五千金军的一次又一次冲锋。
在激战一个多时辰后,完颜宗懿下令撤军。
金军不是败退。完颜宗懿有信心,再战下去一定能吃掉龙猛军,但金军也要付出极大代价,这对完颜宗懿来说,得不偿失,更何况,他无法肯定龙猛军的后面没有其他宋军支援。
在正面进攻的步兵已经伤亡两千多人时,完颜宗懿果断下令撤退。他决定不走莫州,改道霸州,由长丰镇—文安—霸州的官道返回金国。
宋军没有追击,追击也没有用,纯步兵追击骑兵是自找死路,梁兴得到的军令只是阻止金军向莫州方向前进。
这时完颜宗磐和完颜宗英的两支大军正从乐寿北上,东去绕过河间府,往莫州行军,距离两军交战的长丰镇二百里。
当完颜宗磐接到传报时,大军离莫州已不到百里,而在他们的后方,两万宋军正追上来,这份军报似乎给金军的北撤之途笼上了一层阴霾——前方是否也有宋军阻击?他们会不会陷入宋军的前后合围中?一些部属军的统军开始出现不安,金营里隐隐有种躁动的情绪,又仿佛在暗流下蕴积着一股巨潮。
在这种景况下,完颜宗磐下令丢弃攻掠祁州、深州掳来的一部分俘虏,那些老幼体弱的“生口”被丢弃在路上,而金军在抛弃这些老弱后也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二月十七正午,金军进入莫州城内。
约模一个时辰后,从河间府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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