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坊内的主道分南北、东西二道,笔直交叉呈“十”字形,将坊区分为四片。共济学堂西南片区。叶梦得等从西直道入坊,需要经过两个巷口。
坊内的主道修得很宽阔,虽然不及外城大道,但容三辆马车并行还有余裕。显然,工部建造时就考虑了交通问题。即使坊内的支道、巷道,也需容两辆马车并行通过,以免发生壅堵。
主道两边的房屋建得很规整,毗邻主道的都是两层楼的商铺——官府统一规建,避免商家乱建侵道,参差有碍观瞻,又有烟火之危。由太府寺市易司或售或赁给商户,以收回营造之钱。这时多数商铺内还没有多少,因坊户们迁置过来才四五天,多数还忙着安置家里,只有像米铺、卖厨扫用具的杂货铺这类商铺先头比较多。
街道上的行也比较少,就连货摊都没几个,倒是有不少孩童和半大小子街道上喧闹、嘻笑着跑来跑去——新家和新地方给了他们无穷的新奇,早就忘却了几天前被大雪压破家屋时的惶然不安。当一大群官骑马进来时,立即引起了这些孩童们的注目,呼啦啦地跑到街道两边站着,脸上带着畏惧的神情,却又忍不住好奇地翘首打量着这些骑马的。
七八个衙役跑步前面开道,虽然没有举着“回避”的牌子,但道上的行都很有眼色的远远就避到一侧。二十多名身穿京卫军服色的侍卫佩刀持枪随护左右,双眼虎视眈眈瞪着周围,气势凌,嚇得不敢靠近。
便有认出前面一位红袍大官正是临安府的朱大尹,畏惧之心立时减了,纷纷躬□去行礼,声音参差起伏,“拜见大尹!”“拜见大尹!”……
这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诚意。
朱震捋须笑了笑,回首道:“赤府很得心呐
朱跸面上毫无得色,神情端然地回道:“官者管衣食安居,心中有民,民心便有官
朱震侧了侧马,以便和后方说话,语气有些慨然道:“善。圣云,仁以爱民,怀仁治天下。——官府有仁,百姓才有义。吾等士大夫以治学而治天下,便是求仁义之道广及天下呀
“相公说的是——官府有仁,百姓才有义朱跸道,“而今朝廷对灾户妥善安置,建‘安居屋’以令居者有其屋,即施仁以爱民,故而百姓心中自有朝廷。是故,天下官员施仁爱民,则国家无乱贼之患矣
“然。子曰,仁,‘爱’也朱震看了眼行左边的叶梦得,“仁以爱,政以惠民,相公以为然乎?”——快点给钱。
叶梦得呵呵一笑,“然也,然也。朱公莫急,该有的终会有
言下之意是不该有的也别想多要。
朱震吹胡子瞪眼,“这个抠相公!”一急下将朝官们给叶梦得取的诨号也叫了出来,“去年建安居坊时怎不见锱铢必较?”
叶梦得表情端然,“今时不同往时。朝廷虽有开源,花费却也愈大。一进冬月,各处都要钱。慈幼局要钱,福田院要钱,居养院要钱,安济坊要钱,漏泽园要钱……。自南渡以来,每年花‘保息’上的支出,已经超出两百万贯。帐不算细些,便没活头了
他说的“保息”,即国家福利制度。
从周代起,便有保息之制。
《周礼》记载了六种“保息”之法:“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经由历代发展,宋朝得到最大完善:
一是慈幼局,收养孤儿、弃婴、流浪孩童,以及家贫无力抚养的婴儿;
二是福田院,收养“鳏、寡、孤、独”者,重点是六十岁以上无赡养的老;
三是居养院,收养残疾,以及生活无着的难民、饥民、贫困者;
四是安济坊,收治“有疾病而无告者”,即无钱治病的病;
五是漏泽园,由官府购置墓地,安葬居养院和安济坊中逝去者,以及民间孤老疾病而死后暴露沟堑者。
包括唐朝之前的朝代,也有恤孤养疾之类保息,但多是临时性救济;但宋朝的保息是以法令规定各府、州、县必须设立,并且有完整的收养制度和救济标准。
南廷建立后,又对上述保息之法做了完善和扩展。其中:
慈幼局的儿童要一直供养到十五岁成年;福田院的老要一直供养到送终;对于安济坊收治的患者,病好后给钱米路费遣返还乡;对于乞讨者也予以救济,居养院“遇冬寒收养,至春暖放散”……
这些规定增加了朝廷保息上的开支。尤其冬月还要增发柴炭钱,而饥寒贫疾者也比春夏时节多——一过九月,各州府都嗷嗷要钱。
除此之外,还有军的保息之法。
这是卫希颜提上的奏议,两府多番会商,几经争议,最终形成法令,即《帝**优抚法》。主要优抚制度有四项:
一是战亡将士抚恤制,规定不仅有品阶的武衔能享受,没有品阶的一般士卒也能享受,并且提高抚恤标准,包括战亡将士的子弟免费入官学;
二是建忠烈祠,凡战亡将士,灵牌皆入忠烈祠,世世代代享受参拜祭祀;
三是设荣军院,凡军士退役后,若有伤残疾病而家中无或无法照料者,则由荣军院优恤赡养,直至终老;
四是建荣军园,凡是荣军院终老病逝又不能归葬家乡的,皆入葬荣军园墓地。
法令颁布后,军中士气提高了,战斗力也提高了,但花的都是钱。
朝廷一打仗,军费、抚恤钱就如流水,哗哗淌了出去……
叶梦得愁着眉头,声音沉郁得让听出愁苦的味来,“坊间俗语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话说的理。如今处处都要用钱,国库就像破了窟窿的口袋,捂都捂不住。户部的日子不好过啊!”
朱震心道:这老狐狸,又哭穷了。
同为政事堂参政,他自然知道朝廷这几年用钱处多,但财政绝不至于像叶梦得说的到了“不算细帐,没有活头”的地步了。
算起来,三佛齐国赔偿的黄金还有一半没动用;市舶司去年上次的接近三百万贯,而华宋小小一岛州就交了五十万贯余;还有瑞宋州的金银铜矿,铸成钱后支应了军费、抚恤费,减去了财政的一个大压力,至少不用从农税商税中去支应这一笔。
说来说去,这个抠相公,不外乎是想卡着预算,多抠点下来。
朱震慢慢地捻着自己的胡须,话语里打着机锋,“圣之道,仁以爱,政以宽民。保息之法乃王道,耗费虽巨,亦不得弃。幼及幼,老及老,贫有食,居有屋,乃士大夫之责。今赖圣主之德,行民生之策,吾辈须得戮力同心,措置周全
叶梦得心道,若措置不周,还赖户部少给了钱不成?——这朱子发,当了三年参政,倒是会打埋伏了。
建造安居屋的预算他心里是有数的,只粗略一算,工部提上来的预算便至少有五成是虚报,是给工部官员吃下的“油水钱”。向来城建路建和水利都是官员搂钱的大项,虚报多拿,已是常例。朱震算得上廉臣,不贪不贿,但下属层层官吏却不是个个干净。
这些道道叶梦得门里清,心头冷笑一声。
兵部参政周望是怎么去职的?——除却自身贪贿外,还要一桩重要罪责就是“纵属贪贿”。
一个“纵”字,便可动摇政事堂的椅座。
当然这些思量,叶梦得不会去提点朱震。
论私交,他们的交情没深到那个地步。何况,朱震若动一动,胡安国就少了只臂膀。争夺尚书右仆射的位置,叶梦得便又多了一分胜算。
他呵呵笑了声,道:“吾辈臣僚,自当戮力为政,不负圣望
这话说得圆滑,既不算应承,也还算没有商量余地。
朱震捻了下须,便也哈哈笑了声。
骑马行后面的宋藻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一闪而逝。才一转眸,便与朱跸的目光对上。两眼底各有思量,微微一笑,各自移开视线。
“二位相公,前面就是学堂巷了朱跸扬声向前道。
因共济学堂占地广,一个学堂就占了一巷地,故而临安府造册时便定名为“学堂巷”。巷口两边是商铺,有文具铺子和书铺,也有米面铺子和布铺。朱跸介绍说这些都是共济会的产业,学堂里的学生课闲时便这里做工,补贴学资,而商铺也用较低工钱雇到能识文会写算的小工,两相得宜。
一行顺着宽阔的巷道往里,向前行出三四十丈,才见到学堂的院墙。入眼是红褐色的砖墙,砌得很整齐,墙上没有涂白也没有粉饰朱漆,显得很质朴。
随行的工部将作监比较懂行,知道这种红砖的价钱比青砖便宜一半,因比土墙坚固耐用,而价钱高出不多,很多书院都用这种红砖起墙,但有钱书院多半都会涂白粉朱漆,显得光亮堂皇,不像共济学堂这般果出来,心底便有几分鄙夷,心道共济会不是没钱,怎的连墙都不刷一下。
顷刻,一行来到学堂正门前。
……
学舍里正授课。
都斋章舜举正给大学斋的学子讲《论语》,听到门房通报,谦和的面容上流露出讶色,随即捋须一笑,吩咐学生自修,带着四五名夫子往大门相迎。
叶梦得等正鉴赏大门匾额上的“共济学堂”题字——字是颜体正楷。诸中不乏擅书者,观之片刻,都暗暗点头:书匾之至少有三十年功底。
国子祭酒何涣半眯着眼看得认真,半晌,捋着微翘的胡须道:“方正端严,笔力圆厚,可得颜公八分。不过,内骨外雍,少了气势,失于圆融。——综论,可得六分
国子祭酒是本朝颜体大家,却说自己只得了颜体八分,这会开口给了“六分”,是相当不易的评价。
朱震便笑道:“难得呀难得,国子祭酒开了青眼了政事堂宰执中颜体写得最好的是刑部参政范宗尹,却也只得了何涣“五分”,范宗尹便调侃自己说“不得国子祭酒青眼”。
场官员多半听说过这个掌故,纷纷笑起来。
笑声歇下时,宋藻开口道:“这‘共济学堂’可比不得‘国子监’——颜体正书气势雄浑,观之巍然他微微一笑,“这里,雍容正好
这个“雍容”不作“华贵威仪”之解,而是指温文有礼的气度。
太学祭酒苏駉拊掌道:“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既文雅又朴实,才是君子。
其他细一嚼量,都品过味来。
这里是共济学堂,是民间的一所义塾,需要质朴而不是华采,需要谦恭而不是张扬,这样的气度才适合这所学堂,适合进入这所学堂的贫寒学子——德之以谦,不事骄扬,不慕富贵。
也有官员心道:一幅匾书而已,想多了吧?
何涣慢慢捋着胡须,眯眼盯着匾额右下方的篆印。
——凤山?
何涣皱了下眉,这字号很陌生。
叶梦得也看这道篆印,神色有些古怪。
他去过临安商盟,见过商盟外面的匾额、议事厅内的屏书,虽然字体风格与眼前的匾额有差异,但内里的风骨却是一致。不过,“凤山”这篆印他却是头回见到——临安商盟内的题书篆印是“信诚慧中”,嵌含了名可秀的字“中慧”。
想来“凤山”便是名可秀的号了。
叶梦得默念了两次,心底忽然浮起一丝怪异之感。紧跟着,他暗地摇了下头,心道:应该只是同音而已,不是那个。
何涣已招来门房问:“此匾何所题?”
门房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此乃名会首所题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尊敬。
何涣咦了一声,胡子翘了两下,又伸手捋了一下,半晌,方板着脸说了句,“倒是难得
苏駉惊讶过后便哈哈笑起来,语气揶揄地道:“仲浩兄,要不要减去一分?”
何涣脸色一涨,一甩袖子怒道:“好即是好,岂可因女子而贱字焉?!”
苏駉拊掌大乐。
何涣怒而瞪之,又一甩袖子,呛了回去,“字是好字,是否文质彬彬,却言之过早
苏駉捋须眯笑着眼,“嗯,那就走着瞧
两位祭酒这边斗嘴,其余都视若不见般径自谈笑。
——自从太学从国子监下升上来,与国子监成为并立的最高学府后,两方的学官和学子们就时常较劲掐架,嘴皮子仗打得多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众官正说话间,便见五六名头戴东坡帽、身穿青布或蓝布棉袍的老夫子正从学堂内迎出来。当先的老者五旬年纪,貌相文雅,气质谦和,举步雍容地迎出,和那匾上的字甚为相谐。
众官心里咦了声,都涌出一句:文质彬彬。
老者长身揖礼,神色不卑不亢,“学堂都斋章舜举,参见相公,诸位官
作者有话要说:中国古代的福利制度发展到宋朝时是一个高峰,再往后到明清时,又缩减了下去。
咳,这章还是侧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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