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 359尊王攘夷

作者 : 君朝西

u8小说御前枢密会议结束后,政事堂诸宰执便回到尚书省都堂,再议出兵之事。

“现在还不是打仗的时候

吏部参政赵鼎这回明确表态,反对出兵北伐。

之前名可秀对于出兵并没有明确态度,但赵鼎本就不同意出兵,只因考虑到堂议策略,才隐忍未发。此刻却到了明确表态的时候,他当先否定出兵,继续说道:“国家才稳定十年,去了赋税杂役,民生才见宽缓,吏治犹在澄清,青苗、经界、漕运、路政诸法亦正在推行……,国强民富才见兆始,委实不宜过早开战。一旦战起,十年积累必将销去大半,而新法亦受打击……。无论如何,此时不宜出兵

胡安国接口道:“正因体顾民生,南北才要及早统一。若不趁北廷分兵西顾挥师北进,只怕以后再无此等良机。及至后来,南北国力愈强,兵力愈盛,则统一战争旷日持久,凋弊民生更甚

叶梦得冷笑,“胡参政被誉为当世大儒,饱读圣贤之书,朝野皆赞清正仁德之臣——难道要同室操戈,反而襄助了胡虏?”

胡安国语气沉定道:“西虏癣疥之患尔,不及女真为月复心之患。当先顾南北之业,再图西进。俟时机成熟,西北之地必能收复

“胡参政之言某不敢苟同叶梦得表情大义凛然,说道,“国朝以仁治天下,吾辈士大夫,岂可口宣仁而行不仁焉?——某与元镇相公意见一致,宁可见罪于君前,也不在不义之诏上书画

范宗尹强硬道:“但取大仁,可舍小义他心里斗争一番,决定一条道走到底,坚决做“帝党”。

赵鼎表情严肃道:“范参政此言差矣,孰为大仁,孰为小义,莫要混淆了。——南北为血脉同族,文明一体,而西虏为外蕃,不服王化之蛮夷,助外而伐内焉可称为‘大仁’?”他声音越发严正,“西晋正是有八王内乱,才致五胡乱华,使圣人之学颓蔽,礼仪沦失,即为前车之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最后这句的意思是,夷狄虽有君主而无礼仪,中国虽然偶尔无君,如周公、召共和之年,而礼仪不废,是故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里的“亡”通“无”。

赵鼎援引孔子这句话,是延伸开去的意思——现在的“诸夏”虽有两个君主,但礼仪不废,仍为华夏,当然不能出现内乱,让夷狄强大。

叶梦得当即附和道:“善,当以‘尊王攘夷’为大

这句是个典故,出自春秋时期,当时周天子权威削弱,诸侯国兼并战争不止,与此同时边境夷狄趁机入侵,诸夏面临空前危机。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提出“尊周室,攘夷狄”,号召诸侯国停止内争,尊奉周王为中原之主,共同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因之确立齐国霸主地位。后来孔子说尊王攘夷,这里的“尊王”就是延伸之意了,周王即代表了周礼,是诸夏礼仪,代表了华夏文明。

所以儒家士大夫们“尊王攘夷”,就是要攘外虏,再定中原,但史上的王权霸业争夺中,却多的是先平内、再定外,甚至为了王权霸业,借夷狄之兵攻打中国的,在权利面前,一切仁义都成了如纸糊的门面,一戳就破。真正秉持着“尊王攘夷”之念的士大夫有几人?多的是不得以的借口和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也就是争权夺利。

此时叶梦得说出“尊王攘夷”也只有三分真意,另外七分却是为了他的“利”——经界法顺利完成,得益最大的是户部,而叶梦得升为尚书右仆射也就没大悬念。但南北战事一起,不仅财政消耗巨大,而且必定拖累户部新政。所以,即使知道会得罪皇帝,叶梦得也选择了反对出兵。

当然叶梦得敢这么做,是因为他早将自己摆在了“相党”的位置上。为了维护相权,丁起定然会保他。而且枢府与政事堂“相党”在维护相权利益上一致,双方联合的实力足以与皇帝相抗。

叶梦得神色从容地看向胡安国——相比范宗尹,这位才是皇帝最为倚重的。

胡安国的目光却看向朱敦儒和谢如意,如果这两位支持出兵,就算宰相反对,也有四位参政同意,便可起诏。

但见朱敦儒目露歉色,胡安国心头一凉,知道这位兵部参政已改变意见。

果然,朱敦儒声音沉缓说道:“军国之事,以枢府为重。枢府不赞成出兵,想来没有必胜把握。如此,出兵之事,当慎重为妥

谢如意也道:“当慎重考虑

最终,只有两位参政同意出兵,自然不能提写词头入中书。

丁起入宫禀见出来,望了望将要下雨的晦暗天色,就跟皇帝方才的脸色一样。“政事堂再议!”想起皇帝含怒说出的这句,他心里冷笑了声,大步向外走去。

福宁宫内。♀

赵构猛然抽出猛然掷出茶盏,哐啷摔得粉碎,又挥手将御案上的奏札哗啦扫落在地,犹不解恨地举起御案旁边的青龙大插瓶,狠狠砸在水磨方砖地上。

哐啷!

御书房内的所有内侍都跪倒匍匐在地,抖瑟着不敢吱声。

赵构胸膛急剧起伏着,眼底漫起一片赤色,“欺朕太甚,欺朕太甚……”大宋还有他这么窝囊的皇帝吗?!

没人敢吱声,内侍抖瑟得更厉害了。

发泄了一通脾气后,赵构终于冷静下来,声音冷峻地吩咐内侍收拾干净,又令人宣见胡安国、范宗尹、卢法原,回到御案后写了三封密信,叫来暗统皇城司的冯益,命令快马传到路州。

……

夜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或许是昨日太气怒攻心,夜里又听着雨声烦躁地难以入眠,清晨起来时,赵构觉得头昏,精神不济。所幸今日不逢朝会,便在内宫歇了一上午,却又令内侍传见了几位朝臣。

次日起,便有许多大臣上奏折,提请朝廷出兵北伐;跟着,地方上也有官员上折,奏请朝廷出兵……在朝堂上掀起一股不小风潮。

赵构虽然受到相权辖制,权力远不及大宋以往皇帝,但皇权威严毕竟根深蒂固,许多大臣还是顾着君臣纲常,何况不乏揣摩皇帝心思想往上爬的臣子。赵构便借大臣奏议的方式,给政事堂施加压力。

朝议纷纷,政事堂也不能不顾及。毕竟从时势上来看,此时北伐是最有利的时机,如果错过,谁能确定还有更好的时机?南北要不要一统?——比起“趁危而入”这种不义名声,统一天下更重要,毕竟西夏不如金国那么招宋人仇恨,自然就有许多大臣拥护出兵。

赵构顺理成章地要求政事堂再议。在朝议纷涌的情势下,如果政事堂还坚持不变,皇帝就有了罢相的理由——宰相丁起还动不了,撬动赵鼎和叶梦得也有些难度,但工部参政章谊根基尚浅,却是可以做那“杀鸡儆猴”的“猴子”。

然而赵构还没有等到这个局面,就已被朝中奏议子嗣的风潮给搅去了精力。

这十年来,赵构后.宫添了不少人,单是有位分的就有二三十人,却没有一位诞下皇子的。若是有公主而无皇子,皇帝还可“再接再厉”,但连公主都没一个,就不能不让人怀疑皇帝那方面的“能力”了……便有谏议大夫奏议从宗室过继皇嗣。但赵构虽被御医确诊为子嗣艰难,却还抱有期望,又从青谷请来两名男科方面极负盛名的大夫,给他做调理,将谏议院的奏议压了下去。

但过了这么三四年,皇帝还是没能种出一个儿女来……谏议院便又行动了。但选在这个时机奏议子嗣之事,怎么看都是有人在中间挑动。赵构虽然洞悉这一点,却无法揪查问罪,因为皇帝无子是国之大事,大臣谈论或奏议并无不当。

而这回的立嗣波潮来势汹汹,远非前次可比,政事堂和枢府都上了章折,表示对皇帝无子的担忧,提请及早过继宗子,有备无患。

赵构此时已经没有心力顾及出兵,他知道这是两府——准确地说,是卫轲和丁起联手作出的反击。如果他再纠缠着出兵之事,两府势必在无子之事上,令他这个皇帝更难堪。何况,还有他的前皇兄“窥伺”在侧,即使宁王没有复位之心,但难保底下的臣子们怎么想。

赵构感觉到了危险,比起南北统一,当然是他的皇位更重要——过继宗子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于是朝堂上争论的热点变为过继那位宗室王的子嗣。

……

就在南廷朝堂上讨论皇嗣之事时,北廷攻伐西夏的七路大军已经势如破竹,从东向、北向、西北三向形成进军灵州之势——

东向三路军占据银夏七州,三万马步军会师盐州,进军灵州;

北向二路军分别从环州穿青岗峡、从平夏城沿葫芦河川北进,夹攻取下韦州静塞军司,会师后二万马步军越瀚海,北上灵州;

西北向二路军——秦凤路西安州驻部翻越柔狼山,克西寿保泰军司,沿黄河北上,攻打灵州;秦凤路熙河二州驻部兵马会合宁湟二州的吐蕃蕃军,从兰州北上,攻克卓啰和南军司,然后北上攻取河套前套的重镇应理(宁夏中卫市),在此驻扎阻截西凉府和甘肃军司的勤王援军;

攻夏七路兵马各自会合后,汇成三路攻打灵州。

如果东向、北向、西北向三军会合灵州城下,则灵州必下无疑。而灵州一失,西夏都城兴庆府便如袒露月复部的狼,一击致命。

“当然,三路兵马很难同时会合于灵州城下,”卫希颜给名可秀分析军情时道,“毕竟各路遇到的兵马阻力和粮草运输阻力不同,而且还很容易被夏军分路袭取粮草。大军没了给养,就不得不退兵。夏国和金国不同,夏国的荒漠和沙碛地多,如果夏军在州县实行坚壁清野,北军很难采取攻打金国时的以战养战之策,所以粮草至关重要

兴灵二府的夏军也的确打着袭取北军粮草的主意,尤其北军穿越瀚海时最容易偷袭,元丰五路伐夏失败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粮道被夏军截袭了。

但北军以迅猛之势攻下边州之地后,大军向灵州进军变得十分稳健,大部队以后勤辎重为核心,稳步向前推进,行军扎营都极有章法,后勤粮草在步兵和骑兵的周密保护下,夏军很难找到偷袭粮草的机会。

而且北军将远探侦骑撒出三十里外,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铺开式探查,一旦发现敌踪就以烟花示警。即使夏军未被侦骑发现,突入十里内也必被北军察觉。若遇小股敌袭则北军小部骑兵出战,若遇大部敌袭则大队骑兵出战。在北军精锐骑兵的悍然迎击下,夏军偷袭往往败退而归。而北军也并不轻骑突进或衔尾追击太甚,往往追出三五十里就收兵,让夏军使出诈败伏袭、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等战术也都落了空。

总之,夏军无往不利的骑兵偷袭粮草战术这回频频遇挫——当宋军拥有了数万精锐骑兵之后,西夏的骑兵突进战术就不再据有优势。并且,与横山部蕃兵相比,隶属平夏部的兴灵骑兵在勇悍耐战上也逊了一筹,论战斗力抵不过北廷骑兵,再加上士气和将领方面的因素,兴灵夏军已逊了三筹,没能给宋军北上造成太大阻力和伤亡。

雷动坐镇穿越五百里瀚海的北路军,居中指挥三路军马,其侍卫亲兵们每日疾驰在三路大军之间,传递着军情命令,紧密协调各路大军的进程,没有哪一路过快,也没有哪一路迟缓,几乎是齐头并进地向灵州推进。

随着北廷三路大军越来越逼近灵州城,兴灵两府和兴庆府周围的定、怀、静、顺四州驻军都变得紧张起来。夏军在灵州(西平府)集结了十万马步军,包括从银夏败退回来的两万人马。驻扎在都城兴庆府北面一百里的右厢朝顺军司的兵马也奉召开拔静州——距西平府北三十里,随时准备南援西平府。

至六月十二,西北路宋军首先抵达灵州城下;次日,从银夏出发的东路军进抵城东;两日后,穿越五百里瀚海的北路军也进抵南城之外。合起来,统共十二万宋军从三个方向包围了灵州城。

这时,距北廷向西夏宣战正好两个月。

按正常情况,双方应在灵州城下展开激烈的攻守战——但接下来的连串变故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其离奇更胜坊间传奇话本,以致夏主仓惶西去时泣泪悲呼“非战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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