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二。
已近年终,临安京城昨日凌晨下起鹅毛大雪,至今晨雪片仍在密集地飞舞着。所幸京城的贫民坊改建拆迁一直在进行,每年冬天雪灾塌房的坊户已经在减少。据临安府统计,去年雪灾塌房的贫户为五百八十七户,预计今年遭灾的户数会更少。
章谊坐上马车后就翻开今日新出的《皇宋官报》,首页时政版上登载着临安府的今冬“安居屋”投入使用公告,受灾户上报章程,及救济钱粮领取章程。章谊一边浏览着,心里乐观预估今冬受灾的总数户会继续下降,新上任的临安府尹应该能松口气。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任临安府尹朱跸戮力十年改造京城贫户坊,尽管未能完全实现“扫尽城内茅顶房”的安居计划,但是累计已经兴建了五个安居坊区,共收纳四千五百余坊郭户入住,而今却因在卫名结侣的婚契备案上“措置不当”遭台谏弹劾去职,留下已实现七成的贫户安居计划遗泽新任府尹。
郑彀好福气啊。
章谊心里想着,当然,他的福气也不错:只要在工部参政之位上坐稳三年,预计能完成整个京城内的贫户坊改建计划,到时少不了他的功劳——也是前任遗泽啊。
章谊再次警醒自己,勿蹈两个前任的覆辙。相比朱震是因下属贪贿而去职,有束下不严之过,朱跸的去职就相当“冤枉”了,完全是丁党和胡党相斗的结果。虽说朱跸当了十年的京城府尹已经够长了,合该调任了,但因那个由头而遭谪迁着实令人吁叹——原本可入学士院加知制诰,或迁六部侍郎,至不济也能加个馆阁学士的帖职,如今却以正议大夫(寄禄官,正五品)谪迁福建路转运使,不仅寄禄阶的升秩给削了,一旦贬迁外任,再想回京就不知何年月了。
马车行在雪水浸湿的街巷道上,轮底带起微小的水线僵尸小妾。京城内各处街巷的积雪都已经被临安府和武安军组织人力清扫一空,不会阻碍行路。♀章谊的马车是从执政巷官邸驶出——两府宰执除了卫希颜和大理寺参政之外,其余宰执都住在紫阳山东面的执政巷。马车驶出石板补沥青的巷道,出了巷口,折东过一道桥就是御街。
御街是供天子祭祀祖宗、郊祀和御驾视学的通道,从皇宫的中轴线上穿过,连通南北正宫门,纵贯京城,去年又新建了北外城的十里御街,全长有二十里,其宽分为三部分:中间为御道,为天子御驾率百官出行之道,平民不得进入;御道两边是挖出的沟渠,两岸均设黑漆杈子为界;在黑漆杈子之外是御廊,各类铺店无数,商贩百姓买卖于其间,热闹非凡。从太庙到和宁门这段千步御廊内,有很多卖早市点心的铺店,为上朝上衙的官人和随从们供膳各色饮食,五更天起就开了铺店,从卯时到辰时是最喧闹的时候。章谊的车驾从执政巷出来往皇宫就要经过这段早市御廊,老远就能听见各种有韵律的吆唱声调,悠扬喧阗又有生气。
像章谊这样的执政当然不需在早市用点心,宰执的职给(津贴)中就包括厨膳钱,能够雇请厨子。但章谊隔三岔五都会到御廊中用早食,了解民生时价。在他看来,百姓物用最基本莫过于“食”,要想尽快地融入京城,当然是从食开始,顺便听听那些低级官吏的闲聊,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马车驶到巷口就停下,章谊披着青面大氅,头戴垂脚乌幞,木底官靴踩上积雪清扫干净的街道,在一名随从打伞、一名随从护行下,过了安永桥,走进千步廊。
在御廊早市用食的大多是青绿服色的低级官吏和官员随从,偶尔也能见到五到六品的绯服官员,但四品以上的紫服官员就很难见到了。章谊在青面大氅下穿了身绿袍官服,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像他这种带两名随从的绿服官员多半是家资余裕,京官中并不少见。章谊带着两名随从占了一桌,一边用着早食点心,一边听着店内其他桌的闲聊。
这时将要到卯正了,落雪天色仍是昏蒙的,千步廊的铺店内都张了灯笼。很多铺店内都坐满了人。♀即使早朝和上衙时辰已经从卯初改到辰初,官吏们不用赶急,在家里用早食的就多了起来,但还是有很多人喜欢进早市,点心品种多,口味好,价钱也不比自家做的贵多少,还方便许多。大家用食的时间充裕了,同在皇城出入,即使不相识的,坐一桌上也能搭谈几句。
不过这种场合下,大家聊的都是些安全话题。像卫名结侣之事,就不适合在这里摆谈,但说一说国师府收的贺礼却是无妨的。纵然朝堂之上还没定论,但枢府一系的官员和武官们却没文官那么多顾忌,纷纷送上新婚贺礼,不过都还算低调。相比起来,那些武林门派和世家,以及诸道教门派宫观送礼的场面要张扬气派得多。据说京城很多报社都派出了采撰在国师府巷口蹲点,从贺礼中能挖出很多话题来,报道这些话题比起丁忧、丧制什么的更能让大众感兴趣,报纸要靠量赢利,当然得关注市井的口味。若说送礼的豪阔,更豪阔的是那些大商巨贾,包括京城在内的江南江北各商会,以及蜀地的大商家,送出的都是两份贺礼,一份送到临安商盟,一份送到国师府。由于礼物太重,几乎每家都有超过一半以上的礼物被国师府退了回去,礼箱在国师府抬进抬出的十分热闹。倭国、高丽和大理国也都派出使臣送来贺礼,其中倭国送礼的场面最喧赫,贺礼是黄金铸的一对大雁,雁翅展开宽逾三尺,据说每只都重达四十七斤,合九九之数,让人感叹倭国果然多金。南洋几个蕃国送的贺礼要用箱来计数,每一箱都要由四个力士抬着下车。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北廷使臣送上的贺礼,礼物不多,是一对宝剑,有名的的神兵,而且是有名的“夫妻剑”,即干将、莫邪。北廷的这个贺礼让南廷君臣十分尴尬,朝上都明智地不去提及,官吏们在公衙里也不会谈,在千步廊里却都有兴致聊上几句。
也有人聊起是否应该取消纸钞,有人说不同面值的金币、银币已经铸造,铜钱也有不同的面值,没有价值的楮钱就应该取消;也有人反对说纸钞比起钱币还是要易于携带得多,只要朝廷不滥发纸钞,与金银铜钱配合使用,有益于贸易流通。
又有一桌的三名青服聊起工部计划在京城开设公共驿车,都盼着尽快开通,“至少这种天气不用骑着骡子受风受雪了一人自嘲地笑着说道。像他们这些俸钱不多的小吏,哪有钱养马车,逢雨雪天气临时租车也是极不便的,若是有到皇城的驿车自然是方便了他们药手回春全文阅读。
章谊用完点心,悠悠啜着茶汤,很有兴致地听着周围的摆谈,直到随从提醒卯正二刻了,才起身离去。
回到执政巷口,仪仗、车队重新起行。
今日不是正旦、冬至的大朝会,也不是每月初一的朔参朝会,仅从四品以上、有常参权的文武官员要上常朝,但不上常朝的官员也要到皇城内的官署上衙,在丽正门两边的侍班阁子外面已经停驻了不少车马骡驴。
宫门已在卯正开启,章谊的马车穿过丽正门广场驶向左掖门,元随和侍卫们都留在侍班阁子里。马车验过牌符后直驱而入。这是建炎朝对两府宰执的殊遇:遇雨雪暑热天气,宰执车马可直入皇宫,在第二道宫门处落车。
章谊已经在车中换了宰执的公服,腰中系了金鱼袋,在左银台门下车,沿着东西走廊往西,再往北,经过大庆殿,文德殿,到常朝的垂拱殿。朝臣由閣门入后,不能直入殿中,殿外左右有长廊,名为东西上閣,要按照文武之分在东西上閣处列班,等待钲响上朝。
章谊来得算晚了,常参的朝臣已经到了大半,分列在东西上閣中。人虽然不少,却颇为安静,无人敢大声说话。御史和谏官就在边上盯着,若有喧哗或站错班次的,不仅要被当场喝斥,朝会散了后还会被弹劾“上朝失仪”罚铜。
章谊往东閣行去,閣内朝臣各自躬身退避,为他让出路来。章谊表情温煦,一路颔首,在经过尚书省六部班时目光停了一下:兵部侍郎卢法原还没到?
这位兵部侍郎上朝一向积极,今日怎么迟了?章谊心中微讶,脚步却未停,一直走到宰执班子里,列在范宗尹的后面。应当列在他身后的谢如意如往常般还没到——大理寺官员必须住在大理寺后面的官舍中,大理寺在北城,离皇宫比较远,大理寺参政向来是宰执中最后到的一个。他目光向前面一扫,丁起、赵鼎、叶梦得都已列班,胡安国还没到,朱敦儒尚在海州未归。
他目光又向对面閣子一扫,发现应列在西班之首的枢密副使李邴也没到,心里嘀咕:“李汉老上朝向来早,今日怎的也迟了?”
才想着,便听后面有异动。
众人都往閣门望去,便见李邴大步而入,径直往东閣走来,面上神情很是沉肃。两閣的朝官都惊讶起来,东閣的官员一边躬身退让,一边心忖着“出了什么事?”
李邴一直走到丁起身前,从袖中递出一个小指粗细的麻纸细卷。
章谊几位参政心里都咯噔一声:这是枢府军情司的鹰鸽军情件!
丁起打开纸卷,目光迅速浏览,表情瞬间绷紧,目光仿佛钉在了纸面上,似乎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他捏着纸卷停顿了好一会,才拧着眉头传给了他后面的赵鼎。
吏部参政的目光也如丁起般惊滞了,方正的脸庞在瞬间显现出惊震、难以置信和愤慨的表情,很沉重地将情报递给了身后的户部参政。
“嘶——”叶梦得倒吸口凉气,几乎要忍不住月兑口而出“怎么可能!”只觉一股寒气从口里一直冻到心里,他沉默地将情报递给了范宗尹。
范宗尹看后也是一副如同雷劈的表情,章谊站在他身后,能听见他喉咙间急剧滚动的声音。
范宗尹一脸沉痛地将军情件递给了他。
章谊看完之后,终于知道前面的几位同僚为何那般神情——即使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如出一辙。
——雷动篡朝!
此刻,在他心中,只来来回回地滚动着这句话,全身仿佛受不住冷般,打了个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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