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谨遵重由的告诫,当第一缕霞光划破黎明前的黑暗面纱,早已整装待发的我循着朝霞的方向准时离开了这梦幻般的绿洲,重新投身广袤的大漠——那片看似死寂实则蕴藏无限诡秘的沙海。
一开始,星辉的情绪相当兴奋,如同箭般欢腾地向前驰骋,我很理解它的心情,毕竟它随我在绿洲困守了太久。而正处于难得的雨季,清晨平静的沙漠确实拥有一幅旖旎多姿的怡人风光,温度和湿度都处于让生命体最为舒适的状态。朝霞绚丽而多变,簇拥着薄雾中的朝阳如红玛瑙般剔透温润。可没过多久,当薄雾褪去,太阳就开始露出狰狞的本色,猛烈地炙烤着地面的一切,星辉的步履也开始逐渐变得沉重。
我将配套的头巾面罩牢牢系紧,全副武装着全身上下。尽管袍服内的身体已经闷热不堪,却依旧不能露出一丝皮肤。我用手挡在额上,再次通过太阳的位置估测大约还要多久才能到达。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按了按紧扣在腰间的两只大水囊。这是沙漠中最宝贵的财富,临行前我选取了小湖泊最为清澈的一处,将两只水囊灌了个满,又和星辉一起伏下把两只肚子灌了个饱。任意一只水囊中的水都能维持我和星辉一天的需求量,但重由还是执意将本该属于他的那只一同留给了我,声称有摩里克同行便一路不愁找不到隐藏的水源。
每当想起重由,我的心中就会洋溢出一波又一波无法抑制的暖流。他是一个巫,却和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巫都不同。我所见过的巫们大都是苍苍白发的老者,岁月磨砺并催化了他们身上的睿智,也加剧了他们高高在上的桀骜气质。他们习惯于相互间用隐晦的秘语交流,与普通人大都隔着一层明显的沟壑。即使是主动留下教诲昌顼的三位大巫,除了对昌顼本人保持着亲切的态度,与达瓦村的其他村民大都保持着适当的疏远。可重由就那么和煦地在自然而然中走进了我的生命,仔细回想,直到他此行离去都未曾询问过我真实的名字身份,仿佛早已熟悉关于我的一切。初见他如此年轻的面容让人根本无法相信其巫的身份,但他的淡定和睿智从容又超越了很多巫——让人不得不坚信这一定是一位深不可测的大巫。我舌忝了舌忝开始干裂的嘴唇,烈日让我的精神仄仄,于是我对着空气幻想出重由的脸然后微笑。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不到三秒钟,幻想中的重由突然变化成自称月华的那个混蛋的脸。他正于前方的虚空中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挑着那双不知蛊惑了多少少女心澄澈又深邃的双眼。“该死的!”我伸手打了脑袋一拳,将意识打回现实模式,心中暗暗对自己不满,“清醒点!邱楠!没事想那混蛋这是要作死啊!沙漠中赶路偏离方向的后果你难道忘记了吗?!”
星辉的步子越来越沉重,我爱怜地抚摩着它的脖颈:虽然是野马王的孩子,和著有“沙漠之舟”的骆驼比起来,星辉还是显得有些耐力不足。尤其是我慌于赶路,从清晨到现在,一直都没让它歇上一口气。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内疚,看了看正午这正毒辣的阳光,再拍了拍星辉道:“好孩子,辛苦你了。再加把劲,到前面的沙丘背面我们就停下来喝点水。”
宛如听懂了这句话,星辉的步子重新有力了起来。不一会儿,刚刚看上去还有些距离的沙丘转眼间已近在咫尺。“好样的!”我高兴的鼓励着星辉,一边翻身下马。来到沙丘的阴影处,正欲坐下取出水囊和星辉分享,猛然听到了一种奇怪而若有似无的呜咽声。
难道有迷途的人类?我第一反应就是马上过去救人。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中,人类很容易陷入困境,却很难凭己之力摆月兑困境。
循声而去,我急急来到环绕这座沙丘的另半侧,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只年老的白驼,它跪伏在地,驼峰干瘪已奄奄一息,奇怪的呜咽声正虚弱而绵长地从它的鼻腔中发出。传说中白驼都极具灵性,它们是上苍怜悯沙漠居民的疾苦故而派入凡间的使者。而现在我所听到的,就是骆驼的哭泣。一定有什么缘由,让它在此止步不前呜咽不止。
答案很快揭晓,随着我的接近,白驼将目光凄楚地转向我,声音愈发苍凉。我定定地看着它,它的前蹄还固执地守护着一具一大半没入黄沙、即将完全风化的尸体,一时间不由得心下怆然。在这个世界,白驼少有被人类驱使的先例。但生性高洁善良的它们却会有恩必报,至死不渝。看情形,这具尸体定是这头白驼的主人,他(她)在沙漠中遭遇了某种不测再也没能站起,而忠心耿耿的白驼一直守护着他(她),在沙漠中等待着那一个渺茫的救援。
我望着白驼泛着凄凉已开始渐渐黯淡的双眼,瞬时明白它执拗的等待终于结束,准备追随着主人而去了。我一步上前,从腰上取下一只水囊,感到眼中有点酸涩,毫不费力地将水囊中的水全部灌入它的口中。它一直这样温顺的看着我,不急不缓地随着我的倾倒汩汩吞咽着,重新焕发一丝神采的目光中渐渐带上了疑问和柔和。我轻轻拍着它的脑袋,低声细语:“你很了不起,但我想你的主人并不愿现在就在天上和你重逢。所以,请找你的伙伴去吧,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我不是重由,不懂得如何和动物交流。但我想这头白驼已经明白了我话语中的含义,它费力地缓缓站起,比星辉整整高了一个脑袋的头朝我微微低下致意,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它已快完全淹没在黄沙中的主人。选择了一个方向后,孤独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将视线全部投入到这具几乎全部风化的尸体上,我发现这是一名女子的尸体,从身上的服饰特征看,应该是离达瓦村颇为遥远的部族村落。她的手中紧攥着一个物体,我费了好大的劲取出后,发现是一块逝者的长生木牌,上面所刻名字经过多日的风化已经模糊不清,心中对她的同情禁不住更多了几分。长生木牌是一种祭祀用品,传言能容纳逝者元魂在往生界种种劫难遭遇,通过巫在祭坛的特殊祭祀后完整烧毁,可以让逝者的灵魂得到解月兑,来世投得一个好的宿命。很明显,这个人就像当初的卡基雅大婶一样,为了逝去的亲人来世祈福而前往昭天祭坛。但悲哀的是,她自己的性命也因为未知的灾难而永远留在了这片沙海。
我想,这块长生木牌对于她的意义一定非凡,而她的来历也定不会寻常。除了一头白驼的主人,身着华美的衣饰,这块金丝楠木的木牌更能说明其不凡的身份。要知道沙漠中本就树木稀少,在祭祀中能使得起长生木牌的,都是较为殷实的家庭。一般的人家,往往只用一件逝者的随身衣服代替。当初和索的那块长生木牌,由村人们自发捐资后从游商处采买,也只是一块普通的杨木。
冥冥之中,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她完成心愿。看了看她除了这块木牌外,已经身无长物。我对着尸体连鞠三礼,一咬牙,把她身上的外衣剥离下来。嘴中不停地默念着:仙人莫怪,吾乃有缘路遇仙身,得知仙人有愿未了。吾自愿将仙人随身遗物与其亲人木牌带往昭天祭坛,了却仙人遗愿。在此三拜,愿仙人在天之灵多多保佑。我边喃喃念着边将这具尸体完整的掩埋到了黄沙深处,之后我回到之前下马的地方。
星辉还在原处等着,我取下仅剩的一囊水,给它喝了一小口水,自己也只喝了一小口,重新挂到腰间。星辉不满地瞪着我,我苦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头白驼极通人性,救它一命六级浮屠也没差了。星辉,你可别怪我。从现在起,我们得节约用水,尽快好好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