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两个月以后,蓝宁一家就搬走了。
关止很失落。
他其实已经习惯在鲁鸣放家里做完功课,听着隔壁的蓝宁对着爸爸妈妈撒娇撒痴。蓝宁考了好分数,得了奖状都会大声要求奖励。
他亲眼看到蓝宁的爸爸趴在地上让自己的女儿当马骑,父女两人笑做一团,蓝宁把辫子梳成两条,伏在父亲的怀里,温顺得似小兔子。
回到自己家里,在关山面前汇报好课业,再回到自己的房里做功课。母亲就像克格勃一样端坐在身边监视牢自己。
王凤只会说:“关止,你是儿子,你是我的指望。”
关止在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关系并不好。
父亲是在爷爷j□j遭难,自己不得已插队落户的时候认识母亲,因为母亲手执颜色鲜艳的皮影,演了一段秦香莲。
那是一个苍白的年代,无望的青春,寂寞的大陕北,年轻人除了让原始的勃发、生根、发芽,再也没有别的慰藉。艳丽的颜色是苍白青春的唯一点缀,匆匆涂抹上,回头以后,发觉是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关庆国回城的时候,关山已经平反,他想效仿许多同学那样,在当地离婚。意思别别扭扭表达出来后,王凤马上抱着年幼的关止讲:“你知道你们那里有一条黄浦江,我们娘俩不怕跳黄浦江。”
在上海的关山也不同意关庆国离婚,他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关庆国年轻气盛,对着父亲冷笑:“您当年一进上海滩说的什么?土八路要娶洋学生。”
他确认自己有资格对父亲冷笑。
关山当年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回来,带了一身的伤病,妻子留下三个儿女早逝,组织上只想快点给他找个爱人照顾他年幼的三个孩子。
邵雪瓯是城隍庙万字斋老板的养女,一路私塾女大读出来,文气娴雅,有一日从南京路上走过,比身边所有的女学生都要秀气漂亮。♀关山的小汽车开过去,一眼就看到她,又多看了她几眼。
万字斋老板父子正被拘捕审查,从解放初就被调查,查了好多年,终于证据确凿。万字斋老板的哥哥原在上海沦陷时期,为了保护文物死在日本人手里,弟弟怕了日本人,私下卖了好些古文物讨好日本人。这便是头一宗倒卖文物的汉奸罪。
邵雪瓯嫁给关山的时候,万字斋的老板已经被枪毙,他的儿子被放出来,分配到城隍庙已经国有化的饭店里当学徒。
这些往事都是为关家服务三十年的三断断续续口述给关止听,关止听完以后,就去老公房找同学玩打仗。
其实家里堂兄堂弟好几个,一起玩起来也挺热闹。但关止觉着无趣,觉着缺了什么。他羡慕老公房里的孩子,还有蓝宁的一家四口。
自己的爷爷从不会像万爷爷那样和蔼可亲近。
关山的军人脾气历久弥坚,训诫家人如同兵士。除了邵雪瓯,家里谁都不敢在他的面前出大气。关止只觉得这个家里像个大蒸笼,要把每个人都发成白面馒头。只有在老工房里,他才能自在呼吸。
蓝家搬家的那日,他跑到蓝宁面前扯了她的辫子,装作开开心心的样子说:“手嫌的丫头,再也不用看到你了。”
蓝宁对他吐舌头:“你以为我想看到你啊!以后再也没有人烦我外公了。哼!”
万则萱给他做了一些点心,用油纸包好,放进塑料袋里,要他拿好。
关止只觉得不好意思,一直望着装着蓝宁一家的大卡车走远了。
他是真的怅然若失,仿佛心里缺了一块什么。一转头,远远就看到站在马路的另一边。向他招手,牵着他的手回家,回到家里,他自己的房间,仰头一躺,真觉得没劲。
关止自从上了寄宿制高中之后,便很少归家了,回来也就贪着三单独给他烧的一顿红烧小肉饭。他还记得万爷爷以前做过的宝塔千层肉,只叹息自从蓝家搬走以后再没吃过这样口味的小菜,也有没有了吃饭的情趣。
关家保持了一些老传统。当初组织分配了军区里唯一一栋三上三下小洋楼给关山,他就决定自家子女绝不外迁,直到第三代长大成人,各有事业,才陆续搬了出去。
关家的早中晚三餐都打点进食,客厅里一张长方形花梨木餐桌,两首坐的是关家两位长辈,两侧是各房人等。关止坐在末尾,离邵雪瓯最近,邵雪瓯便一直为他添菜加饭。席间只有关山向各房问话,关家的儿子都慑于父亲的威严,一般有问必答,拘谨似对司令员。
关山的三个儿子里,只有关庆国和关山闹过,但后来被警醒,深悔一时冲动,再不提和王凤离婚的事情,乖乖回家继续当孝子。
关止有时候被老公房里热情的同学家长留饭,那边也是十几口人,邻里几大家子挤在一个公共厨房里吃吃笑笑,蓝宁叽叽咕咕说着话,嘴总也不闲。
关止坐在万则萱的身边,万则萱便为他添饭加菜。
关止高考的时候,关山讲:“关怀学生物,关冕学金融,关止从小学过美术,作文也写得很好,就念文科吧!我们家里有武状元,也得有文状元。”
王凤和关庆国这两个十几年井河水不犯的人,同时在关止的志愿表上填了中文系。连关冕都说:“听爷爷的没坏处,万不能食碗面反碗底。”
关止差点叫“你们要仰人鼻息,凭什么强加于我?”
关止二十岁生日快到的时候,王凤向关山申请给他做生日宴。关山用“他是最小的,少怕折寿”打发掉,王凤忿忿,关止只觉得是解月兑。
上大学之后,他的时间更加自由,学了开车,从好友处借来好车兜风。学业之于他,真成了生活点缀。
他也交了女朋友,自然又被王凤念叨:“不要和那些女孩子纠缠不清,我们区里几户人家的姑娘条件都不错。方家的小竹,周家乐乐学识样貌都好,最好是简家的单单,她的爸爸刚去北京上任。”
关止便真和周乐乐约会了一阵。
周乐乐长得一张圆圆苹果脸,笑起来十分可爱,关止看得也挺爱。王凤知道了就更爱。就是周乐乐脾气有怪癖,她念戏剧学院导演系,有齐艺术家的所有大牌脾气,常在三更半夜打电话给关止非要对着他念诗歌,一时快乐一时伤感都要拉着男友讲足半个钟点的电话。
关止对邵雪瓯讲:“,女孩把男朋友当情感垃圾筒,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邵雪瓯笑着说:“如果你心欢喜,自然什么都欢喜。别叫别闹,自己的心自己承担。”
关止自知承担不起,将周乐乐约出来,吃了一顿分手饭。他自有他的一套圆滑说辞,说得周乐乐泪盈于睫,自觉与关止的恋爱是一桩错误。
关止发觉解决错误的恋爱如此轻松简单,不由自我得意一番。他回到家里,想要找再谈谈心。却在门口听到对爷爷讲:“老关,我们离婚吧!”
室内先无声,无声才可怕,关止在室外停住脚步,屏息凝听。
“哐啷”一声,是唯一惊天动地的动静。关怀路过,稍稍停了停,做一个手势,示意关止不要管闲事。
这栋三上三下小洋楼,每家一户,门是紫檀木的门,一闭一个世界,并不相连,门前雪也要自扫。
三无声地走进去,扫出一地的紫砂瓷片,关止看到碎裂的瓷片上还能完整出现的萱草,依旧风姿卓然。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仍是一桌子默默无声。饭毕,他看到邵雪瓯独自一人在花坛边上,对着一栏的虞美人发呆,就要走出去,但是手被王凤拉住。
关止并不是存心跟踪邵雪瓯,他只是偶然回家拿衣服,看到邵雪瓯提了一只保温壶出门,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起过去了。
她去了城隍庙九曲桥,绿波廊里人头攒动,邵雪瓯只是在人群里静静坐着,眼波里流淌着岁月的回忆,回忆刻在那一头的方向。
关止看到万则萱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角下围棋,黑白子势力相当,两个人不相上下。他一抬头,眼睛越过重重世俗中看到这一处,然后脸上就有了意足的笑意。
关止看到的双目无端就会湿润,让他觉得多窥探一刻都是罪过。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记起当初模糊的片段,还是不敢看不敢打搅。
他远远在这处,只是个局外人,看了一个心慌意乱。他只能选择从熙攘的人群里离开,走到马路口,准备叫车回家,身后有人叫他:“关止。”
关止就像做错事情的孩子,对身后的低头。
邵雪瓯牵着高高大大的孙子,站在人潮汹涌的路边,这么说:“不要怪。”
关止只是说:“爷爷会很难过。”
邵雪瓯无奈微笑。在她这一张能将岁月荡涤平坦的温婉的面上,无奈的微笑就像平静海面的涟漪,下面或许是漩涡。
她这么说:“没办法把操守坚守到最后。”
关止那刻十分难懂,也无能为力。
到了这一刻,关止看到手上已端出清茶,茶已香,他依旧要尽他的力。他接过手里的茶水,讲:“,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好。”
邵雪瓯坐了下来,倾一倾身,笑他:“你又拐弯抹角。”顿了一顿,再说,“晓得了,这一次做生日请你爷爷一起来吧!”
关止笑道:“让蓝宁做菜。”
“你别只动口不动手,让你丈母娘看到,不好。”
关止说:“我丈母娘看我就像亲生儿子,比蓝宁值钱。”说完,手机响,他接起来应了两句,再对邵雪瓯讲,“这不,丈母娘怕我们没保姆饿着我,叫我晚上回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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