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烟总有花 天下无不散筵席(7)

作者 : 未再

一切意外如同关山令亲人猝不及防的重病,泰山压顶一样压下来,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根本不给人任何缓冲的机会。

蓝宁耳边回荡“嗡嗡”的声音,茫然不知所措。

她不过上午才从陈思那处得来这一条讯息,立刻就被兑现。可是若不是事情已到无法转圜必将结局的地步,陈思又怎会知道了一个清楚?

是她缺少了危机意识。

蓝宁望了望拿着她的手机同关止讲话讲的已经哭出来的王凤,在那头的关止大约不能讲太长时间的电话,不一会儿就挂断了。

挂断那刻,她才又抢回手机,想要同关止多说几句,再回拨过去,那头已经关机。

邵雪瓯依旧沉默地抱搂着哭泣的王凤,她对王凤说:“关止和关冕一起为‘童梦’服务过,他只是配合调查。”

王凤呜咽:“这是行政拘留,可大可小。”

邵雪瓯叱道:“胡扯,关止没有犯过错,他就绝不会承担任何责任。”

王凤忽对邵雪瓯低嚷:“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们让老大一家出国了,你们早就想保他们?你们不能不把一碗水端平——”

邵雪瓯板住了面孔,第一次起了怒意,对王凤厉声讲道:“关怀一家同这件事情是不相关的,关止妈妈,你不要胡思乱想。”

王凤“嘤嘤”哭着:“那么关止怎么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

蓝宁闭了闭眼睛,勉强自己要镇定,要像邵雪瓯一样镇定。

她也抱了抱王凤,讲:“妈妈,先别急,我们把情况了解以后再想办法。”

也许身边有人支持,王凤渐渐平静下来。

邵雪瓯长叹了一声,请她们两人坐下。

“前一个月,上头就有相关部门查关冕了。这一次是证据确凿,他和谢董事长做的那些勾当,是没办法辩护的。”

蓝宁握着手,皱着眉,倾听着。

她想,关止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参与这些事情?

“你们爸爸对组织只有一句话——‘公事公办’,但是这天来的这么快,我们也感到很突然,孩子们都没这个心理准备。”

王凤一边抽泣一边讲:“今天下午公安局就来家里找关冕和庆国,庆国正好在,立马就被铐了去,我问他什么事情,他什么都不肯说。后来关冕单位的领导打电话回家,说关冕也被铐走了。我找二哥二婶,他们也被带走了,现在,现在我的关止也——”

蓝宁抽出自己的餐巾纸递给王凤,容她再一次落泪。

邵雪瓯不是没有惊慌的,蓝宁看见她一直在搓着手背,捏着指节。但她仍讲:“如果他们没有做过,组织会查清楚的。”

王凤着声音问:“真的没有办法了?”

邵雪瓯轻轻摇了头。

蓝宁问邵雪瓯:“,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邵雪瓯说:“先送你妈妈回家。”

蓝宁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了。

她是先把王凤送回了关家的小洋楼,小洋楼很冷清,只剩三留守。王凤更加心神不定,一直拉着她讲话,讲来讲去,都讲关止是无辜的,还问蓝宁是不是真的。她这位婆婆从来如这一回这样需要儿媳的安慰。

但是,蓝宁答不出来,只能做表面功夫的安慰。

回到家里,在黑暗中“啪”地拉开了灯,明晃晃的灯光刺眼,一室的岑寂令她又生出了恐慌。♀

这种恐慌熟悉又陌生。她曾经以为不用再回味。

蓝宁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启了小桔灯。

光暖了一些,她才气定。

这感觉不好,仿佛许多年以前。

她以为她已经摒弃掉这种自己所不知道的危机临近的无措无知感,又再度降临,她无法真的镇定。

蓝宁仰面倒在自己的床上,喃喃:“时老师,又是一个难题。”

时老师没有办法帮助她解开难题了。

蓝宁用手遮住面孔,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她清晰记得那个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忘记的时候。

时维苍白瘦削的面庞,眼神也开始无力,谁都能看见离开他越来越远的生气。

但是他的手仍有剩余气力,握住了她的手,他这样告诉她:“傻孩子,我的妈妈需要我陪伴在她的身边,我要回美国去。”

蓝宁握牢他的手,没有哭,只是如同做错事情的小孩,猛摇头,讲:“是我霸占你太多时间了对吗?你的妈妈一定会讨厌我的。”

时维握住她的头发,她把辫子留得很长,时维握了很久,才说:“你剪短头发,再长长了,我就回来了。”

蓝宁恶狠狠反驳:“骗人。”

时维坚持:“真的。”

蓝宁只好说:“你说真的就真的吧!”

“我回去的时候别来送我。”

蓝宁把脸搁在他的膝盖上头,不摇头也不点头。

她明白她能得到的温度也就这么一点了,他已经做下他的决定,却不坦白告诉她。他当她是小孩子,她想。

她是知道一切后果的,是等待如实相告的,但是他不肯直白地告诉她。

最后的一刻,也没有。

她只能自力更生,艰苦自立,慢慢走出去。一个人。

蓝宁狠狠擦干眼泪,一扭头,看见了笔记本上贴着的字条。是关止留下来的,他写:“不用担心,我会很快回来。”还画了一只小猴子的笑脸。

他也如此。

他什么都没有同她讲过,言辞回避,不肯如实相告,直到最后的那个电话,他都没有讲。而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大半年,到最后,她却不清楚关止的情况。

蓝宁恨恨地把字条捏在手心,手指攥紧,又缓缓放开,最后徒然地靠在了床头,自问:“关止,我该不该相信你?”又自答,“是我不好,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这天夜里,蓝宁洗漱完毕以后,是去关止的房里过的夜,盖着关止盖的被子,一直沉睡到天亮。就像过去许多年一样,早上醒来,她承认,她讨厌这样的感觉。

人有习惯惯性,要独自一个人再度回到光杆寂寞的时光,仍需当时摆月兑光杆寂寞时光的勇气。

浑浑噩噩抵达单位,罗曼看见她,关切问道:“家里没有事吧?你面色不好。”

蓝宁拿出化妆镜一照,明明昨晚睡这么早,脸上仍是挂上了两只青皮蛋。她苦笑,但并不诉苦,还要强自镇定。

罗大年的秘书招她去总经理办公室,她一进去,罗大年立刻关好了门,压低了声音同她讲:“听说上面查到了关家。”

消息开始疯传了,很快也许会街知巷闻。蓝宁叹气,她答罗大年:“昨天公安局已经抓了人。”

罗大年骇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害怕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生出真真切切的恐惧。或许他也有同病相怜之忧愁,被同类事件触发,无法掩盖自己心中恐怖。

他模了模光秃秃的头顶。

反是蓝宁在安慰:“是行政拘留,许多情况需要先查清楚再说。”

罗大年说:“现在外头传言很多,谢东顺的事情拔出萝卜连着泥,连商务部里都有人被抓了,这次比刘先达的事情更加严重。”

这里的空气还是沉重,让蓝宁呼吸益发困难。

一下陷入这样艰难境地,她体会更加深,她想,关止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过,他到底会面临怎样的情状,她根本无从想象。

她会因此心惊肉跳。

罗大年见蓝宁魂不守舍的模样,关切讲道:“家里有什么意外情况,你可以随时请假。”

蓝宁点个头,感谢罗大年的谅解。

蓝森是在这天下午给蓝宁打的电话,蓝宁自昨日到今日,没有打算将关家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样不漏倒给父母,所以也就没有打电话给父母。

但父亲头一句话,便让她吃惊了。蓝森说:“宁宁,你要有信心,小关早晚会没事的,最后的调查会还他清白。”

蓝宁问父亲:“爸爸,难道你知道什么?”

蓝森说:“我不是什么都知道,但是小关说过,他已经尽力去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负责任,他没办法转圜的现状,也只有让该负责的去负责了。”

蓝宁忍不住鼻头一酸。

关止对自己的父亲,竟能推心置月复。这是她所不了解的。

蓝森继续说:“现在关家只有你们一屋子女人了,你照顾好婆婆和,耐心等待吧!我相信关止的判断。”

蓝宁低声说:“爸爸,关止什么都没跟我说过。”她扬高了声音,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事到临头,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作为父亲,蓝森能够理解蓝宁的苦恼,他劝慰她道:“宁宁,你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地把自己应尽的责任当好。”

蓝宁问:“什么是应尽的责任?”

父亲答:“作为关止妻子的责任,你们小夫妻之间的责任。你回关家老房子去陪陪婆婆和。”

“我得见关止一面,我得问清楚他。”她固执地对自己的父亲说。

但蓝宁也在思考,关止被牵连的这些事情,她实在理不出一个头绪出来。她想到了一个人,立刻就打了电话过去。

岳平川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蓝宁翻箱倒柜地找名片,终于将岳平川很久以前给她的名片翻了出来,她拨了电话到“一马平川”公司里头去。

这是她头一回打电话到关止的公司。

他们夫妻算不算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蓝宁想。而她没有想过她竟然第一次打电话到关止的公司是为了这件事情。

电话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了起来。

蓝宁问:“麻烦转接岳总。”

接电话的是一位小姐,也许是前台。她很迟疑了一下,说:“岳总不在,请问您是?”

蓝宁索性答:“我是关止的爱人。”

对方低低“啊”一声,反问:“关太太?您不知道岳总和关总是在一起的吗?”

蓝宁把电话搁下来,脑中轰然,更加无方向。

不单单是关止,还有岳平川,全部牵扯进去。这是怎样大的一个漩涡?以至于四处都人仰马翻?

蓝宁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让自己平静。

但这天下班,她还是顺从地听了关山的话,去了关家的小洋楼。她提前给了王凤一个电话,嗫嚅了一下,然后问:“妈,我要不这两天到您那儿住一阵?”

王凤是求之不得的,几乎立刻就说“好”。

蓝宁到了小洋楼,才知道王凤为何这么爽快地说“好”。

这里已不是当初的清爽整洁又神气的小洋楼了,总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如今的里头只剩下寂静和冷清,风一吹就会生出无端的萧瑟,人气也奄奄。

王凤在客厅里对着三正伤心,讲:“庆国胡天胡地,我就怕有这样一天,最后还是来了。他还害了孩子,现在这个家,家不成家,老大躲在国外不肯回来,老爷子躺在医院里,就剩下我们三个老太婆成个什么事?”

蓝宁不语。

她知道王凤有满腔的害怕和不满要发泄,只有让她发泄,她才能寻到一个平静出口。

这个家一夜之间沦落至此,她又能如何呢?

三在厨房里,私下同帮她淘米的蓝宁讲:“好孩子,体谅你婆婆的唠叨,她除了这以外,没别的法子了。”

蓝宁乖巧点头。

“这个家只有她肯留下来,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蓝宁疑惑地望向三。

三正在灶头为关山熬着养生的粥,搅拌一阵,才叹声说:“关冕和他爸妈被带去局子的那天,都都的妈妈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把关冕的事情撇了一个干净。老大一家在那天以后也不打长途电话回来了。唉——树倒猢狲散,连老爷子都不管了。”

蓝宁的手插在湿漉漉的白米里头,如j□j一团棉花里,使不出气力。

她晚上睡到了关止以前的房间。

关止的房间总是力求简单舒适,大床,大书桌,大书架,整套视听设备,还有跑步机。和自己家里的关止的房间装饰相差不大,蓝宁一看就生出亲切感。

只是这里的墙面上挂着关止自小到大的相片。

她以前来到此间,从不关顾这间房内情形,今夜细细查看,才发现关止在镜像里自小到大,一贯谈笑自若,好像什么都难不倒的得意模样。

他从来就是个得意醒目的人,她在大学里最醒目的那一段时间就是和他假装恋爱的时候。只要他拖着她的手,出现在众人视野,旁人必定盯牢他们,指点议论都会有。连她后来铁心追求的那一段师生恋都没有在校园里头起过这般大的波澜。

是不是同他在一起,就会成为焦点?然后她怎么做,总像有人在看。

蓝宁用手指抚扫过关止相片的相框,里头男子眉目如画,春风满面,摄影师都好像被吸引,给出这么好的拍摄角度。

蓝宁闭上眼睛,躺到床上,喃喃:“关止,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带着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响动,这是一栋老房子,再宽敞,内部也开始腐朽,譬如隔音效果欠佳,会影响到每个居住其间的人。

蓝宁翻身下床,推开门,看见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半开着,里头有微弱的光扫到走廊外头。

她轻轻走了过去。

这是关山的书房,蓝宁就上一回邵雪瓯生日的当天来过,也是不曾仔细去看过的。

她走进了房间。

邵雪瓯坐在关山坐过的办公椅上,失神地摩挲着手里端着的一只紫砂茶壶。

蓝宁认得这只紫砂壶。

邵雪瓯捧得很紧,眼圈也很红。

蓝宁越步到她面前,蹲下来问:“怎么了?”

邵雪瓯说:“医生今天说,爷爷的病不太好。”

蓝宁把手搁在邵雪瓯的膝盖上,与她一起支撑。

邵雪瓯也许是伤心,有了倾诉的意思,她模了模蓝宁的发,叹息:“我没有想过,关止的爷爷会把这只壶买下来。”

蓝宁握住邵雪瓯的一只手,想要给与她安慰的力量。

“因为爷爷爱您。”

邵雪瓯眼色迷蒙,是感伤还是感动?蓝宁辨认不清。

她说:“老关参军的时候才十三岁,打过日本鬼子,打过淮海战役,到了抗美援朝结束,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几十处,折磨了他四十多年。这一次病,把他陈年的旧疾全部勾了起来,怕是不好。”邵雪瓯的嘴唇轻颤一下,“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蓝宁的心,跟着也轻颤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便是只把苦痛自尝,余留欢乐给予所爱之人。

关山十年之前对邵雪瓯大度放行,十年之后对邵雪瓯赤忱馈赠。也许冰心一片,全在这只紫砂茶壶。

蓝宁忽然就流了一脸的泪,在邵雪瓯的膝头。

邵雪瓯为蓝宁擦干了眼泪。

蓝宁说:“爷爷一定很想见亲人们。”

邵雪瓯点头:“他气着孩子们不懂事体,但还是想着他们。尤其是关止,他讲过,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孙子,最像他的只有关止一个。”

蓝宁说:“一定要让关止和爷爷见一面。”

邵雪瓯又点头又缓缓摇了头。

“老关不肯的,孩子们犯了大错,就算关止无辜,但其中牵连,也需要配合调查。而且事已至此,他哪里肯去要什么特殊照顾?”

蓝宁脸上的泪被擦了一个干净,心像也被擦了干净,有了决定。

她站起身来,回到关止的房间里,命令自己一定要睡觉。

在念到第三十次“我要睡觉”的时候,她终于入睡。

接连的几天,形势愈加显得复杂,因为陆续有媒体开始报导“童梦”事件,焦点均在谢东顺涉嫌洗钱,违规贷款和偷税漏税,表面上看来仅止于此。

蓝宁在处理公事同时,开始寻求一些额外的帮助,她越来越迫切想要见关止一面。

如今的关家一片凄清,邵雪瓯、王凤、三三名弱质女流担负起照看病重关山的职责,关家老大一家在他国不闻不问,于是走关系和门路的担子便在蓝宁身上。

这是重而又重,更兼难堪的事务。

蓝宁从不曾同关家有过往来的那些显赫人家有点滴沟通和交流,从邵雪瓯和王凤那边获取了资料以后,她腆着面试着联系了几户试探语气。

结果是让她沮丧的,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一次谢东顺涉案办理的雷厉风行,和媒体的语焉不详,支吾以对,已经有足够的暗示让他人见风使舵,避开免于被沾惹不必要的是非。

因其危害也许超过许多人的想象,让人颤栗,还有恐惧。

这是翻天覆地的一次清算,圈内之人,谁都别想逃过。

每当挂了一个电话,蓝宁便会想,结局这样荒凉,为何还有这么多人会以身犯险?只为那不安定的表面风光吗?殊不知建造在虚空之上的海市蜃楼,随时都会有覆没的危险。

这是因果的轮回。

而她只是在做无望的徒劳的尝试罢了。

虽然是徒劳,但一种责任感促使她仍需不停尝试,嘴角竟然还因此起了个水泡,她都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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