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辰怕这样突如其来的安静,空气中仿佛浮动着回忆,这些回忆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似乎有形有质,触手可及。她几乎能感受到炽热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浓荫洒下斑驳光影,隐约听到年少时自己清脆的笑声,嗅到合欢花清淡的香气,而记忆中那个翩翩少年注视着她,此刻与面前这双深邃的眼睛重合在一处,同样满含关切和温柔,如同没有隔着长长的时间距离。
她紧紧咬住嘴唇,将自己拉回现实。很久以来,她已经学会了将回忆妥帖地收藏在内心一角,不轻易去翻动。
辛辰成功地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将一直紧握的手机随手放在一边:“你说得没错,楼下果然贴出了拆迁公告,看来这房子快住到头了。”
路非并不介意她转移话题:“你有什么打算?”
“看看再说吧。”
路非不准备再由她敷衍过去:“你没看公告日期吗?”
“没留意。”
“马上要开始拆迁补偿协商了,这次开发商是昊天集团,他们一向以追求效率著称,已经将拆迁委托给了专业拆迁公司。据我所知,国内拆迁公司的行事和口碑并不好,可保证速度是出了名的。”
“没关系,我并不打算做钉子户,大部分人能接受的拆迁条件,我肯定也能接受。”
“你以后想住在哪,喜欢看江还是看湖?也许近郊小区带院子的房子比较好种花一些,撵我开车带你去看看。”
辛辰摇头:“不,我对买房子没兴趣,拿到拆迁款,正好去别的地方走走。”
“去哪里?”
“还没想好,也许去个气候温和点、四季花开的地方住一阵也说不定,反正我的工作在哪完成都是一样。”
“你又要在我回来以后离开这里吗?”
辛辰带点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会这样推测?这中间根本没有因果关系。你去过很多地方了,知道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我从小待在这个城市,除了旅行,从没离开,想换个环境不是很正常吗?”
“我没法不做这样的联想,上次我回来,你去了秦岭;这次你又说要去别的地方,索性连哪里都不说了。”
“我们完全不通音讯快七年了,各有各的生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件不相干的事联系起来看呢?”
“你我都一样清楚,这中间并不是真的完全没有关系,对吗?”他注视着她,平静地反问,辛辰只能移开自己的视线。“小辰,别否认。你并不想再看到我,为了躲开,你在一次没有充分准备的徒步中险些送命,现在你又决定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
“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的生活并不是你的责任。”辛辰几乎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两人同时怔住。
良久,辛辰疲惫地笑了:“对,这话是你在我17岁时跟我说的:辛辰,你的生活终究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责任。你看,每一个字我都记住了。后来我再也没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责任,所以,继续让我安排自己的生活,你也去过你的生活,好吗?”
这个拒绝来得如此明确直接,路非默然,看着面前这个依旧年轻美丽的面孔却有着苍凉冷淡的表情,他的心抽紧了:“我恨我自己。虽然自我检讨没什么意义,可我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小辰,居然用这么冷漠的一句话伤害了你。”
“我忘了,你还是这么爱反省自己。不,路非,我并没清算或者责怪你的意思,也不是和你赌气。事实上,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是金玉良言,绝对不算伤害,我早晚都得懂得这个道理,学会自己对自己负责。”她偏头,脸上再度出现那个漫不经心的微笑,“由你教我学会这一点,我很感激,这比让生活直接教训我,要来得温和得多。”
她语气平和,脸上微微含笑,路非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手机响起,辛辰拿起来接听,是戴维凡打来的,他告诉辛辰,她设计的那个LOGO,客户刚才已经去看过了,对第二套方案比较满意,同时提出色调要做调整,辛辰一一答应下来:“好的好的,虽然我觉得你的这个客户很可能有点色弱,但谁出钱谁是老大,我按他说的来调整好了。”
她回头看着路非,笑道:“这会真的有点忙,我们胳再聊吧”
她再次客气地对他下逐客令,路非长叹一声:“这个周六,我请辛叔叔一家吃饭,到时我来接你,好吗?”
辛辰觉得大妈李馨恐怕不见得会欢迎自己,可并不说什么:“我跟大伯联系一下再说。”
门在路非身后关上,辛辰怔怔站立着,过了好一会,她走进了卧室。她的卧室跟外面工作室一样装修得极简,一张铺了米白床罩的床,一个大衣橱,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陈设。
她打开衣橱,里面衣服收纳得整整齐齐,没一丝零乱。她从角落取出一个暗红色牛津布包,盘腿坐到地板上,打开这个包,取出里面的标准比赛橡胶和布制国际象棋垫,展平放到自己面前,然后将一个个棋子摆好。
“王对王,后对后;黑王站白格,白王站黑格。白后站白格,黑后站黑格。”
“后是国际象棋中威力最大的子,横、直、斜都可以走,步数不受限制,不过不能越子。”
“对,这就是易位。”
“不,不行,这样不符合规则。”
“又要赖皮吗?”
这副国际象棋是她15岁时路非拿来给她的,那一年,辛开宇依然满处逍遥地做着生意,很少着家。路非经常过来给她实习功课,陪她下棋消遣。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此刻仿佛仍然回响在室内。
尽管装修时她对这个房子结构做了最大限度的改变,旧时家具全部换掉,包括他们曾多次坐在阳台上领的那两张老式藤椅,虽然基本完好,她也让装修工人拿走了。
可是她终于留下了这一副国际象棋。
她清晰记得所有的规则,却再没和任何人对弈。只在某些寂寞的夜晚,她会拿出来,默默摆好,听着那个声音的指导,移动着棋子,仿佛那个少年仍坐在对面,耐心指导着自己。
“你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完全无视别人的感受。”辛辰的上一任男朋友冯以安曾这样指责她。
她毕竟不是那个一语不合就会拂袖而去的任性女孩子了,只含笑说:“嗨,我们公平一点,我并没要求你放弃你的世界,也没要求你把我的感受看得太重要。”
“我们这算恋爱吗?”
“散步、吃饭、看电影、拥抱,再加亲吻,不算恋爱算什么?你不会和路人甲做这些事吧。”
“我当然不会和随便哪个人做这些,不过,你表现得并不在意跟你做这一切的是谁。”
“说得我好象对男人没一点要求了。”她抗议道,底气并不足。
“你的要求并不针对我这个人,你只是要一个还算知趣顺眼的人在你不工作、不徒步、不旅行、不发呆的时候陪你罢了,说到将来,好象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根本不在乎。”
她只好认输:“对不起,我还当自己差不多已经成了个合理的好人了,没料到在你眼里我竟是这么个德性,。”
冯以安带着她不理解的怒气转身而去,隔了几天他来找她,她并不娇矜作势,两人讲和,可到底留下阴影,这样的争执越来越频繁,每次都以冯以安的拂袖而去告终,到了最终分手,她承认,尽管不悦,可她的确觉得也算是解月兑了。
冯以安的父亲是她大伯辛开明的老同事,关系密切,同样担任着另一个部门的领导职位,辛开明对他们的分手大为不解:“小辰,你真得把任性这个习惯改改了。”
辛辰自知前科不良,只能辩解:“这次分手是冯以安提出来了。”
“不管是谁提出来的,你们都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不要儿戏。上次我见到老冯,他还说他儿子很满意你。”
“大伯,不用谈了,冯以安已经交了一个新女友,前几天我们在路上碰到过。”辛辰无可奈何地告诉大伯,前因后果扯起来未免说不清,她只有把这个事实说出来。当时冯以安跟她打招呼,主动介绍身边可人儿,十分客气周到,似乎再没一点不愉快,当然已经是无可挽回了。
听到他才分手就另觅新欢,辛开明更加恼火,几乎要打电话给他父亲兴师问罪,辛辰赶忙拦住,笑着说:“千万别再问什么了,分手很平常,大伯,我们性格合不来罢了。”
一边的李馨却只若有所思:“小辰都这么说了,年轻人的事,别管太多了。”
辛开明只得作罢。
辛辰松了口气,这一年多的交往,两人算得上相处融洽,可是冯以安并没冤枉她,她的确并不投入。当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再任性的时候,她还保留着一点任性,那就是将一部分生活固执地留在那个只剩下自己的世界里。
冯以安要求的专注她给不了,有这个前提在,分手的结果来得并不伤人。
辛辰伸手一扫,将面前的棋盘搅乱,抱住双膝,往后靠到衣橱上,透过卧室窗子看出去,只见那群鸽子低飞掠过。
她选择了有理智地生活,种花、徒步,认真工作,和同样理智可靠的男人交往,尽管欠缺一点热情,可是温和宽容无可挑剔。
她只是不能放弃她从14岁就开始拥有的温暖回忆,哪怕他后来决绝地走出了她的世界,和她再无一丝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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