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天亮,清明的第二日是大多数庄户人家举家外出踏青郊游的日子,村子里的人或是上山或是去县城赶集,尽往热闹地凑去。村中主妇们也大多会选择在这一日回娘家串门,孙家的两个儿媳妇都不是本村的,往常在这一日说什么也得回娘家去走一遭。
日头高照,刘宅依旧大门紧闭,留守家中的下人们以为东家和娘子还要带着少爷小姐在山里多玩一日,羡慕中犹带着几分疑虑,这深山老林的,他们莫非还能在野外空地留宿一日?门子老旺头天没亮就起了床,连早膳都没顾得上吃就在大门口左右徘徊,满心不安简直都要顺着额头上的皱纹溢出脸庞。
“哎哎哎,我说你这个老头子咋一大早就不让人安生呢?走来走去的做啥?晃得我眼都要花了!”古婆子端着一碗冷冰冰的面条来到外堂间,抬眼只见老旺头左右不定地四处乱走,顿时没了几分胃口,疾步走到外院里将手气呼呼地一伸,瘪着嘴埋怨道“原本昨儿吃了一日的冷食,我老婆子胃口就不太好,你还晃来晃去的惹人烦!喏,这碗冷面你吃了吧!”
“嗳,好好好,麻烦您家给我老头子弄早膳了!恩恩,这面不错不错!古婆,您家是不是特意塞在干草堆里过了过冷气?嗨呀,不瞒你说,我这老肚皮也吃不得冷的,偏生节气的俗礼也没法不遵从,昨儿就没咋吃……”老旺头丝毫不客气,接过冷面吃的呼喇呼喇直响,一面吃一面挑着眉头,就如一个老顽童。
古婆子搬来一个小矮凳坐在大门边,一双皱纹遍布的老手七上八下捶打着自己的老膝盖,嘴里叨叨道:“你一早上就在这儿晃悠,是不是等着东家他们回来呢?嗨呀,别等了,我估模着不知是借宿在哪家离山路近的人家家里,今儿一早就返回山间踏青游玩去了!也不知他们干粮带得够不够,大夜人呢?”
大夜本来是留在家中看门的,也是因为他老实厚道,不爱争先。这刘家的长工里,老旺头第一喜欢的五子,第二中意的就是大夜,至于猴精儿似地木头、沉默寡言的三更和满脸稚气的核桃,他也只有表面上的客气。那何三阳一家隔得就更远了,平日里打的交道又少。
五子作为长工管事,本来就事多繁杂,难以抽身。是以老旺头闲来无事总爱找大夜来陪自己说话,大夜是个闲不住的人,往常总是一面做着手里的活计一面凑过来说些闲话,手中从来就没个闲的时候,令老旺头越发高看他几分。
“这会子正在后院里呢!你别嚷了!我说少爷那宅院的偏房门有些松动,让他去拾掇拾掇……唉……你说说看,这白先生咋悄无声息就走了?少东家说他要回老家去准备参加秋闱,这若是考中了举人,只怕就不得回来了!”古婆子拍着大腿叹气道“要说这刘家里,也就数这个白先生身份特殊,倒像第二个少爷似地,和小姐处得也好……唉唉……这么头脸干净的男娃儿在咱们村可真少见!”
“说啥呢?您家可别胡咧咧了!”老旺头咽下最后一口冷面,花白的眉头微微发抖“你往常也经常去后院,咋就没瞧出来咱们娘子是不愿意小姐和白先生处得太亲近呢?!要说这白先生当真是个好人,往日对我也是挺和善,但咱家小姐是啥样的人才?咋也不能随便就被个穷酸书生给哄了去呀!”
“哼,我不过就是随便拉两句话,你这老头子倒拿娇呢?”古婆子知道老旺头的话没错,偏偏又不愿意嘴上吃亏,只板着脸直起身子,拖起小矮凳就要往外堂里走“得了,我也不跟这儿碍眼了,你愿意埋汰谁就埋汰谁吧!”
老旺头目瞪口呆地放下空碗,模了把胡须上的冷汤连声道:“哎哎哎,古婆,您家才是拿娇吧?我说的话儿哪里错了,咋就这么爱生气?别走别走,左右大夜也抽不出空来,咱们多拉几趟话吧!东家他们还不知啥时候得回呢!”
见老旺头愿意伏低做小,古婆子脸上舒展了几分,搬着小矮凳坐回去时脸上已是一副兴高采烈,谈性正酣的模样,显然她本意也是想找老旺头说闲话逗趣儿。两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开始左一句右一句地拉家常,说了一阵,古婆子突然高抬下巴一脸茫然地盯着高高院墙外的纯蓝天空,翻翻嘴皮嘟啷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昨儿也不知有没有上山好好给他爹扫墓?唉……儿媳妇不孝顺,我当真也是不愿意回去瞧人脸色……”
“古婆,按我说您家就是心思太重了!只要儿子还愿意孝顺你,你咋也得回去瞧瞧呀!”老旺头原本想照往常的习惯点燃一竿旱烟,刚刚掏出打火石才想起来寒食节的俗礼,只得心有不甘地模着心爱的老烟杆对古婆子劝道“您家都多久没回去瞧瞧了?虽说东家不会亏待走了咱,但对自己儿女哪有看成仇的?过日子么,不就是磕磕碰碰的?您家倒有个能吵架的儿媳妇,瞧瞧我,孤寡一人,往后连个送终的大事儿都得麻烦东家来操办!”
“一个人才好呢,一个人老了老了不也就是一捧坟土……”古婆子叹了口气,面带忧色地接口道“我是不愿自己儿子为难,毕竟他媳妇儿也是要陪着他过一世的,到老了,我这个老婆子能顶啥用?那还不得他们老夫老妻地相互帮扶?老旺,不怕你笑话,我有时候还真羡慕你孤身一人逍遥自在的模样!”
“瞧瞧,又吃心了不是?我说你还是去给自己盛碗冷面吧,空着肚子不就爱胡想么?咦!这……咱家门外咋这么大的动静?!”老旺头原本正模着烟杆子对情绪低落的古婆子悉心安抚,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哑的嘈杂声。
这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只等古婆子也一脸惊讶地直起身子,老旺头却听到一个尖利的女音穿墙而过,闹咋咋地吓了他一大跳。“这是……这听着仿佛是……”古婆子竖着耳朵凑近门口几步,只闻门外的女音不依不饶地怒骂道:“真是丢咱们老刘家的脸,竟然做出这么大的丑事!害了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人可是外村来的,这会子还不知在哪儿寻死觅活呢!”
“天呐,您家说的可是真的?当真有这么回事儿?这可了不得了!没想到刘家竟能教养出这么无耻的儿子!这可算的上咱们村第一大丑事了!这可咋办?刘家人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吧?!”
“我说刘老婆子,你是打哪儿听来的谣言?哪有你这么当族中老人的?跑到人家大门口来糟践人!我呸!刘大虎算得上咱们村第一体面的后生,平日里待咱乡亲们也是挺好的!能帮就帮,哪里能做出你说的这档子事来?!”
“嘿,你还别说,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当刘家是个宝,那也不过是看在往常他们帮过你几斗米,几颗菜而已!眼皮子咋这么浅呢?瞧瞧你这人头狗面的模样,舌头尖子都快耷拉出来了!你愿意当刘家的走狗,咱们乡亲们可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不管咋样也不兴糟蹋了人家的闺女又不给个说法呀!”
“你……你这个闲来无事四处嚼舌根的婆妇!嘴碎得跟饺子馅似地,你的话那还能有个真的?!信不信我给你两耳刮子,直接把你扇到你家祖坟去?!哎哟!!好啊!你还真的敢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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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门外传来一阵猛烈的厮打声,其中夹杂着七嘴八舌的劝架声和明显压不住兴奋的起哄声,声声尖利,声声清脆,声声也没个沉,眼见大部分来闹事的都是婆娘家,动手也没个轻重。
古婆子听得魂飞魄散,身子一软,险些瘫坐在地。她一脸无助地看着老旺头,嘴唇直发抖,半响也没说出个囫囵话来!老旺头额上青筋暴起,手中的老烟杆拽的死紧,似乎随时会冲出门去揪住那个带头闹事的婆娘打个半死!
但俗话说的好,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会子若是不管不顾地闹大了,于东家来说绝对不是啥好事!思及此,老旺头冷静了几分,扭头拐着老寒腿拼命跑向后院,一路跑一路抬高嗓门吼道:“大夜!!大夜!!了不得了,你快出来!”
同刘宅大门口不同的是,孙家宅院里一片宁静,死沉沉的氛围就如乌氏脸上的表情。乌氏哭了半夜,晕过去好几回,最终再也哭不出来。她仔细检查了豆芽儿的下面,发现并未破身,只是大腿内侧擦破了两大片皮肉,断是如此,她也气得一夜没睡,只等天一亮就堵在院子里等着发作。
“娘,你记得咱们昨晚是咋商量的吧……这事儿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咬出来,尤其是要让爹亲眼见到我受的委屈!”豆芽儿一头扎在乌氏腰间,垂着眼皮嘱咐了几句,眼中尽是升腾的火焰。
“豆芽儿,你放心,娘这回不论如何也得给你做主!哼,你爷尽会往刘家头上泼污水,却忘了我原本还是个姓乌的呢!这外头的污水我不管,家院里的丑事,今儿就一次算个干净!”乌氏高高仰起头颅,满面怒色地接口道。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