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正新那会儿个子倒也不高,跟我差不多,不过小学生们嘛,身高从来都不是重点。他长得呢,属于白白净净的那种,大眼睛,浓眉毛,高高的鼻梁,走路时候腰板儿挺得直直的,多少有点干部子弟的样子。当然,那会儿的小学生们还不懂什么叫官二代,喜欢他最主要是因为他多才多艺,又深得老师宠爱。貌似是先前在文化宫学过几天朗诵,所以他算是包揽了班上所有文艺活动的主持工作。再加上体育好,足球场上总是冲在最前面,因此常常引得一帮小女生为他呐喊助威。
就是这么个男生,却在三年级的时候明目张胆地宣布他喜欢我,而且只是我——颜冬影,跟沈夏歌没有关系。
那是三年级的六一儿童节,他在班级的联欢会上表演独唱,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歌曲了,只记得演出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凝视着我,用成年人似的表情,认真地说道:“谨把此歌献给我最爱的颜冬影
不止是我,老师,其它小朋友,在那一瞬间都傻掉了,紧接着就是男孩子们的起哄声。他羞涩地望了我一眼,便赶紧跑回到了座位上,跟身边起哄的男生打闹起来。那就是我平生第一次体验到触电的感觉吧。也正是这段回忆,在未来的几年里支撑着我努力快乐地活下去。
自那次表白之后,童正新就开始了他对我的追求。其实,说是追求,他从没要求过我做他的女朋友,也许那会儿的他都不知道女朋友的涵义,只是从某本书翻开的第一页看到了那句“谨以此书献给我最爱的——”便照猫画虎地搬了过来。
他只是对我很好,每逢我做值日生,他便抢着帮我扫地;每逢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便坐到我身边扑闪着大眼睛安慰我;每逢有别的男生对我挑衅的时候,他便像个大侠一样挡在我的面前。
就这样被宠着,直到出院后两个月的某一天,童正新小心翼翼地挪到我的面前,用漂亮的眼睛望着我问道:“颜冬影,你怎么……变丰满了?”
多可爱的小男生啊,自以为换了一个流行的词汇“丰满”,就能使我的状况听上去不那么糟糕,可他的直白还是深深地震惊了我。
我愣愣地望着他,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到了女厕所的镜子面前。那时,我们的卫生间里是没有全身镜的,可能是怕我们小小年纪只顾着臭美吧。我记得自己跑了好久好久,漫无目的似的拼命向前跑,仿佛这样跑着就能把童正新的那句话以及他有些试探又有些窘迫的表情甩在脑后。
终于,我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商店门口,在反光的玻璃中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肥胖版的自己。
10岁的女孩儿,早已有了美的概念,却并不那么敏感,许是因为自信的缘故吧,我并不常照镜子,却一直因着别人的赞美,相信自己是漂亮的。也不是没有感觉到自己长胖了,明显的,有些衣服穿不进去了,却不曾想过这种长胖的程度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美丽。
我望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圆乎乎的小脸,肉肉的上身,和粗壮的大腿。我一遍一遍地从头到脚地看着,又一遍一遍闭上眼睛再睁开,希望一切都只是噩梦一场。然而,事与愿违,我的确变了,从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胖妞。
沮丧地走回家,看到爸妈焦急的神情,我的眼泪就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他们,一定会对我失望吧,他们漂亮可爱的女儿从此不复存在了。
晚上,我穿着校服坐在卧室里死活也不肯月兑下来。沈夏歌穿着小睡裙在我眼前蹦蹦跳跳,她着的小细胳膊和小细腿第一次变得那么扎眼。原先我也有一条同样款式的睡裙,却在上个月因为实在套不进去而被妈妈收了起来,换了一件爸爸的大背心代替我的睡裙。丑陋的背心,虽然能穿在身上,却无法遮住我多余的肉。我倔强地拒绝换上它,直到妈妈无奈地妥协。从此以后很多很多年,我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第二天一早,我刚想高高兴兴地起床上学,却突然模到了自己肚子上突出的肥肉,瞬间心情跌到谷底。
到了学校,我正想悄声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却被童正新拦了下来。
“颜冬影,颜冬影你昨天……没生我气吧?”
我盯着他好看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一种强烈的屈辱感贯穿了我的全身。我扭头便走,不想再和他说话,甚至不想看到他。
童正新见我不理他,赶忙追了上来,“颜冬影,你别这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真误会了……”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本想告诉他不要烦我,月兑口而出的却是三个字:“我恨你
那三个字我说的咬牙切齿,当记忆被时间的流逝蒙上一层面纱,当年那个表情的扭曲程度被不断地放大,以至于今天我每每回忆起那个片段,便为我当时的愤怒感到赧颜。是有怎样的恩怨才能让当年的我如此恨他呢?是因为他硬生生地把现实放在了我的面前,还是因为他的存在不断提醒着我不再拥有的辉煌呢?
不管原因如何,我当时是恨他的,仿佛是把对自己的失望和对现实不满全部发泄在了他的身上。无论童正新怎样引起我的注意,我始终不理他,再也不会略带羞涩地接受他的示好,或者陪他一起站在操场的榕树下聊天。
其实用现在的标准来看,童正新真的会是一个很好的小男朋友呢。他不仅成绩好,多才多艺,而且很早熟。那个年纪的小男生,如果喜欢一个女孩子的话多半是会认准她可劲儿欺负的,可是相反,童正新却真的很照顾我,努力用行动告诉我——跟他在一起会很幸福。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因为我变成了一个胖妞而放弃我,在我开始不理他之后,他还是默默地对我好了一年:每次考试得了奖品他会在第二天放到我的桌上;看到检查红领巾的大队委来班里突袭,便扯下自己的甩给我;上体育课我热的拼命流汗却不肯月兑下长衣长裤,他便买了一个漂亮的小电风扇一声不响地塞到我的手里……不是看不到他对我的好,只是那个时候,刚刚长成的自尊心里只记得一句不知从哪里看到的句子: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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