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细水长流中逐渐逝去。高俨的死讯,并沒有在歌舞升平的邺城激起太大的浪花,就如同是投进波心的小石子,仅仅泛起一圈涟漪,也就淡了。在这个人命为草芥的年代里,不单是普通百姓,就连一般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皇族,也仍旧是朝不保夕,谁都不能确定同样的宿命会不会改天就轮到自己,更有甚者,每日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就算是万幸了。所以,怜悯同情对他们來说,根本就是廉价到不该拥有的情绪,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隔天就身首异处,至少他们很好地把握住了当下,到底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因此,邺城依然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昌盛。世家大族声色犬马,平民百姓繁衍生息,一切,似乎都很正常。边疆的风雨压根就肆虐不到这里,更影响不了深宫大院那日渐荒婬懒散的一颗帝王心。
而在这样近乎疯狂的繁华氛围之下,身处广宁王府的清颜却是极为敏锐地嗅出了一点象征着沒落的颓唐。或许是原本就比别人知晓更多的缘故,她甚至可以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皇朝正在由内而外地腐朽,自上到下,一点一点地,开始分崩离析。
北齐这个曾经以武力横扫了周边一切势力的政权,在经历过那样短暂而盛极的辉煌之后,终于还是走起下坡路來了。虽说世事无绝对的公平,但历史规律的束缚总是沒有任何特权阶级可以避免,盛极而衰,刚则易折,这或许,本身就是一个因果循环。
而相较于骄奢婬逸的齐国,此时的北周又是一副全然不一样的面貌。
尽管相隔地太远太远,但很多时候,有些消息并不是只要你想就可以全盘规避了的。即使沒有特意去打听什么,清颜对宇文邕的行动还是了解得极为清楚。她知道在她离开以后他不顾一切地施以雷霆手段,不惜以屠杀僧道的血腥方式强行废止了佛道二教,知道他身先士卒地亲上战场,冒着生命危险扫平周遭一切敢于反叛的势力,更知道他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地对国中进行了全面而彻底的改革,未來,一个崭新的时代将会在他手中诞生……
不过,她还知道,他应该,看不见他毕生所希望的时刻到來了。
杀孽太重,宿命轮回。历史注定会给予他机会,只是,却给予不了他所需要的时间。在穿越之前,清颜从不相信天理报应,更不相信命运,然而,如今,面对着这么些不胜数的巧合,却是由不得她不信。
宇文邕,不知道现在的你,可曾会有那一点的屈服与敬畏之心?又或者,你根本就是从來都不在意,所以哪怕明知会坠入地狱也甘愿永不回头?
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思虑和消磨中,清颜静静地等待着想象中应有的变故发生。只是一天天过去,最终等來的消息却是意外地撼痛了她的心。
段韶死了,死在从晋阳回京的路上。
据说是在与寇掠齐境的周军作战之时突然病倒,之后病势加重才会与世长辞。清颜虽然并沒有亲眼见着尸体,但以她对段韶的了解,那样一个常年征战在外、身体康健的军人,有多大的几率会暴病身亡呢?只怕,其中的猫腻不少啊。
而很显然,和她持有相同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是夜,长恭从府外归來,还未开口,那脸色已然晦暗地好似乌云蔽月,就算他不说,清颜也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和二哥一起去了趟太尉府,本想查探一下段叔叔的死因,可却连他的尸体都沒见着一眼不等她出声询问,长恭已经先一步开始说明,显而易见,对于这件意料之外的事,他是极为的火大:“皇上听了穆提婆和陆令萱的挑唆,说什么得了疾病身亡的人并不适合在府中停灵太久,竟然早在昨日就秘密命人将段叔叔的尸体给火化了!”
“什么?”完全沒有想到高纬还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横插一脚,清颜瞬间便是诧异至极。
虽然火化放在现代只是处置身后事的一道寻常流程,但对于这讲究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的古代而言,就如同是无上的残酷刑罚了。人们常说入土为安,可眼下段韶连尸体都已被火化,说白了那就是尸骨无存。放在以前,依长恭的性子,恐怕当即就杀进宫中一问究竟了,又哪里还会只是站在这里愤恨不已呢?
“一群贪生怕死的无耻小人!”咬牙切齿地怒骂出声,长恭心底的满腔悲痛简直难以描摹:“且不说段叔叔的疾病是否有碍,光凭他在边防苦守这么多年,舍生忘死,忠心不二,就算满朝文武都被感染了又如何?!”
那是他的段叔叔啊,是他视若亲父一般的人物!他竟然,连他最后一面都沒能见上,实在是枉自为人儿女!
“长恭……”无奈地低叹出声,清颜双手抚上他的肩头,语气里却是透出浓浓的萧索:“何为小人?我们这些年,受他们的苦还少么?且不说段叔叔生前便素來不将等闲小节放在心上,倘若他在天有灵,我相信他知道自己能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人世,大抵也会是心满意足的了所以,不要太过怨恨,也不需过于自责,他们所能做的,仅仅只是代替每一个死去的人好好活着。
颀长的身躯猛地一颤。长恭闻言,却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直到许久之后,清颜才听见他愈发低沉的嗓音隐约飘來:“如果段叔叔真的只是暴毙而亡,那我自然不会追究这么多……可是清颜,你知道么?段叔叔他,是被周军秘密下毒害死的……”
被周军?!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清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下毒害死……”难道说,段韶的死,竟是那个人一手策划的?
“沒错,我们虽然并沒有看到段叔叔的尸身,但这一切乃他身边的副将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错的……”声音好像在沙石之上磨过一般的嘶哑,长恭绝美的面容之上尽是哀恸:“看來,他是宇文邕决计要拔除的第一根眼中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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