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与左飞英向西北方向继续行进,过了两日出了山林,来到一座县城,往来之人皆带鲁地口音。♀彼时二人皆疲累不堪,但林平之心有挂念,左飞英见他容色憔悴,只得劝他好生休息。
两人捡了个客栈住下,那小二见他两人身系长剑,便知是江湖中人,笑嘻嘻迎将上去,“二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林平之道,“小哥儿,给我们两间客房。”
那小二甚是为难,“两位客官实在不巧,这几日往来甚多,如今只有一间厢房空着,不知二人可否将就一下?”
左飞英见那客栈门脸并不大,里面三五成群,看那装扮大多是武林中人,不由奇道,“这几日莫不是有什么武林盛会,怎地会有这么多江湖中人?”
小二苦着脸,“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些武林中人好像都往同一方向去的。咱们这小地方统共没有几家客栈,现在几乎天天客满。不只如此,那些人凶神恶煞的,店家成天提心吊胆,生怕照顾不周惹恼了他们,被骂上几句到不算什么,若是一个不小心掉了脑袋可如何是好?”
左飞英连忙安抚道,“小哥儿放心,我们不是奸恶之辈,只在这里歇息一晚便走。还请小哥儿先上些酒菜,待我们用过饭食,也好早些回房休息。”
小二见他两人一个英俊一个秀美,举止潇洒言语有礼,绝非大奸大恶之徒,立时安心下来,笑道,“二位稍坐,饭菜马上备好。”
二人捡了一处坐下,左飞英环顾四周,小声道,“看这些人的打扮不是我们正道中人,难道是魔教中人准备齐聚恒山,跟咱们五岳剑派一决高下?”
这些人分明都是为了讨好任大小姐才去五霸岗给令狐冲助威造势。林平之想起令狐冲现在与那妖女一处,胸口如被巨石压住,无法呼吸。
左飞英见他面色沉重,只当他在担忧,笑道,“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少侠竟然有也害怕的时候,看在你救过我的份儿,我自然护你周全。♀”
林平之抬眼,见他眼诚挚,不似作伪,偏偏嘴巴毒辣,最喜挖苦嘲弄,想来他心里轻视自己,却又不得不一路同行,真是难为他了。
左飞英见他并不似往常一般反唇相讥,大惑不已,只当这人转了性子。一路走来,此人牙尖嘴利又心胸狭窄,若是招惹了他,必得十倍讨还,可自己偏就喜欢捉弄他,看他暗自气恼的模样,竟觉快意无比。如今他这般沉默,难道真是心生惧意?转念一想,以自己对他的了解,断不会是这般胆小鼠辈,若他真是如此,自己可就真要看他不起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那店小二已将饭菜摆上,又端来一坛子酒,对他二人说道,“这是小店最有名的‘百里香’,比起长安谪仙楼的百年陈酿自是不足,但也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最好的酒。”
左飞英点点头,“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酒,又以当年李太白时时去喝得大醉的‘谪仙楼’为第一。你这‘百里香’竟敢与之相比,定是别有风味。”
林平之听他提到“长安谪仙酒楼”,忽然记起在思过崖上,曾与令狐冲一起共饮。当日田伯光不远千里送上两坛好酒,此情此景,宛如昨日。他平日并不擅酒,今日却突然来了兴致,将那坛上泥封开了,一股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不由赞道,“好香,果然当得起‘百里香’三个字。”
那小二听了他的赞美,高高兴兴的退了下去。左飞英难得见他兴致高涨,忙将彼此跟前酒杯斟满,“没想到在这乡野之间也有如斯美酒,实在一大幸事。平之,咱们该浮一大白才是。”他平日里只称呼他为“林少侠”,现下一时情动,只唤他的名字,显得有些亲昵,脸上微微一红。平之平之,也只是亲近之人才能如此称呼。他见林平之并未气恼,放下心来。
林平之学着平日里令狐冲的模样,端起酒碗来,那酒入口辛辣,回味甘甜,馨香四溢,连声赞道,“果然是好酒。只可惜若是有玉杯来盛,便是最好不过了。”
左飞英只当他出身官家,平日锦衣玉食惯了,取笑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比不得家中,先将就着喝些吧。”
林平之摆摆手,“饮酒之道,须与酒具相合,才解其中真味。唐诗有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
他话音未落,就听一旁有人赞道,“小兄弟好见识,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会么酒便用会么酒杯。这‘百里香’属汾酒,有玉杯自然是不错的。”
左飞英举目寻声望去,只见角落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右手摇着一柄破扇,仰头用力嗅着飘去的酒香。只当他是哪里来的乞丐,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没品尝,怎知这是汾酒?”
那书生道,“在下一闻酒气便知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好酒,兄台若是不信,一问就知真假。”
林平之认出此人是祖千秋,对饮酒一道最是熟悉,当日与令狐冲初见,便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这般笃定,自然是错不了啦。
果然问过小二,与他所言分毫不差。左飞英不免对这落魄书生另眼相看,观其形貌,不似江湖宵小,便生了几分亲近之意,“闻兄之言,当是酒国前辈,小弟佩服。兄台若不嫌弃,赏个面子与我二人喝上几杯,如何?”
祖千秋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晚生姓祖,双名千秋,不知二位高姓大名。”
林平之道,“当年祖逖闻鸡起舞,定是兄台的远祖了。千秋者,百岁千秋之意。兄台这姓也好,名更好。小弟林平之,这位是左飞英,久仰大名。”
祖千秋奇道,“林少侠怎地听过晚生的名号?”
“‘黄河老祖’听闻以久,只是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遇见祖先生,失敬失敬。”
左飞英隐约听过这名号,似乎是魔教中人。可看这人举止作派,却不似奸恶之人。他心生防意暗起,生怕此人对林平之不利。
只听祖千秋问道,“听林少侠的口气,似乎对酒具很有研究。”
林平之想起令狐冲,胸中不免隐隐作痛,许是酒气上涌,眼角竟有些湿润。他强作笑颜,“我听一个故人提过,略知一二。比如关外白酒,酒味极好,却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便醇美无比。
祖千秋点点头,“少侠言之有理,有道是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
“再比如绍兴状元红,用古瓷杯便最适宜不过。最好便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岂不壮哉!”
左飞英听的连连点头,他原只当林平之出身官宦之家,与寻常纨绔无二,今日听得他旁征博引,眼界大开,心中隐隐生出敬佩来。听闻他说道饮酒如饮血,顿时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
祖千秋称赞道,“林少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晚生甘拜下风。听闻当今武林之中有位华山派的令狐少侠乃是好酒之人,可惜晚生无缘得见,来日有缘,林少侠定会与令狐少侠引为知己。”
令狐冲,为什么又是令狐冲!他令狐冲有师娘疼爱,有师兄弟尊敬,即使没有绿竹巷解围,任盈盈依然钟情于他,她的下属为他撑足门面。即便不与之同行,仍然逃不开他的阴影!
他苦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劲甚大,喝入喉中辛辣无比,林平之被呛得咳嗽几声,渐渐的,呛咳声变为笑声,只是那声音里全是悲凉之意。虽然在笑,他的眼里却沁出泪来。
左飞英见他已显醉态,扶起他瘫软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对祖千秋道,“我这兄弟身子不适,先扶他回去歇息,咱们有缘再会。”
祖千秋虽觉奇怪,却也知道有些问题不便多问,只是可惜未再畅谈,他是个乖觉之人,察觉到二人之间似有别情,可到底是萍水相逢,若是一味追问,只会惹人厌恶。索性起身告辞离去。
左飞英将林平之送回房中,转身欲唤人送些热水,谁知衣襟被林平之紧紧抓在手中不放,只得柔声安抚道,“我去取些热水来,你先休息一会儿,听话。”
林平之哪里肯听,只拉着他的手不放,嘴里喃喃自语,“别走……别走……”他的眼如春水,粉面含春,语声如稚童般委屈无助,左飞英立即软下心来,坐到他身边,抚开他额前碎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走……不走……”
他感觉到林平之身上滚烫的温度,好像连石头都会熔化。他情不自禁凑到跟前,亲亲他酡红的脸颊。林平之的气息流连在他耳侧,似乎生出无数只手,抚过他心底深处。他试控着亲吻他的唇,对方似乎感觉到他的热情,伸出手臂怀在他颈上,热情回应着他的亲近。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蜂,汲取他口中蜜液琼浆。
林平之的衣领被扯开,纤细伶仃的锁骨如绽放的花,等待着别人采摘。左飞英的唇延着他形状优美的下巴,划过细小的喉结,停留在锁骨间那颗痣上。只要轻轻亲吻那里,怀里人便会发出啜泣般的申吟,像悲鸣,也像欣喜,诱惑着他靠近。
林平之的唇像被雨水滋润的花瓣,无意识的低喃,可左飞英却听的分明,“大师兄……大师兄……”他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即使怀里人再热也无法温暖他心底的冰。
原来如此……怪不得……
他那样冷静沉稳的性子,会听到祖千秋提到令狐冲之后如此失态……明明酒力极浅,却对酒具如数家珍。就因为令狐冲好酒,所以他才留心。他沽酒买醉,是因为对令狐冲念念不忘……
左飞英从来没想过林平之会对自己有情,这个少年像是一道孤独苍白的影子,行走在刀锋边缘,那样犀利而又夺目。不管是在华山时的露水姻缘还是今日的热情诱惑,都与情爱无关。他是自己的死穴,明知不可能,却完全不能拒绝他的邀请。但听到他的嘴里呼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还是会痛彻心扉。
他坐在林平之身边,心情却是如此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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