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航觉得丢脸极了,他的袖子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墨汁,而站在对面的严霜更惨,脸上都是墨点子。赵航心里其实蛮委屈的,他从小在欧洲长大,毛笔这东西他哪里用过?简体汉字他都认不全呢!真的不是他不学无术啊!可是显然,现在有个人比他更委屈。
严霜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摊在桌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实在无法想象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把字写成这样!我不指望他是个才高八斗的才子,会飞檐走壁的家伙哪里跟才子能沾边?可是即使是自称武夫的父亲,字也还是能看得过眼的啊。可是这个人呢?握笔都不会,拿着毛笔居然就敢乱甩,显然是从来没写过字的样子,老天,我要跟一个连字都不会写的男人过一辈子么?
严霜看了赵航一眼,低声说了一句:“我去洗脸。”便低着头走了出去。
赵航看得出严霜心情不好,也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这会儿并没有去哄,这也不是哄哄的问题,她委屈的无非是嫁了个不会写字的男人,这哪里是他能劝的?赵航简单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看看一旁严霜答应送个他的一套笔墨纸砚,也不客气,直接夹到胳膊底下,走出了严霜的小院子。
严霜洗了脸回来,看赵航不在,心里越发的委屈,她无数次想过的夫婿是什么样子,可是现在在她面前的,却是个连字都不会写的男人,一想到此,委屈的感觉再也控制不住,扑在床上呜呜哭了起来。
赵航跟严霜这边的这点事儿,很快便传到了马上就要出门的严青耳朵里。
严青心里也不是很好受,严霜是他的独生女,千娇百宠的养大,他也曾跟妻子开过玩笑,说以后一定要给霜儿找一个怎样怎样的夫婿才行。可是世事无常,妻子在几年前便香消玉殒,留下他一个人在世上煎熬。他想着自己是个男人,对女儿的婚事更要认真考虑,万不能草率,谁知道忽然一场大病,他险些丢了性命,那时候只想着女儿以后的生活,不得不草率的给女儿定下了婚事。
严青领兵多年,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他看得出赵航虽然不懂本地的风俗,但教养却还是很不错的,出身应该挺好,为人更是不错,是个好青年。可是好青年归好青年,这样子的青年却绝对不是严霜的菜!自己的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别说在太原,就是回到开封也是数得上的才女,才女自然有才女的傲气,她就算不是非要找个才高八斗的女婿,可起码总要志趣相投吧?
连字都不会写的女婿……严青想到此处,也觉得十分的胃疼,想来想去,便披上鹤氅溜达到严霜的院子里。
严霜的眼睛还是红的,见父亲过来,忙跟他问好,又拿出来了亲手缝的手套让严青试着带:“这手套的手心这面儿是羊皮的,拉缰绳的话应该不会打滑——阿爹试试合适么,不合适的话我赶紧改改,免得耽误了阿爹出门。”
严青接过手套,只见手套的做工十分精细,显然是女儿下了大功夫缝的,带到手上,服服帖帖的大小正好,内里的羊毛绒绒的,贴在手上十分的舒服:“好霜儿,做的真好。阿爹这回要去好几个月,你想要什么的东西,跟阿爹说,阿爹回来的时候给你捎上。”
严霜摇摇头:“儿只要阿爹平安回来就好,万不要再生病了。”
严青点点头:“好女儿,便是为了你,阿爹也不敢再生病了。”他拿起手套看了又看,像是十分不在意的随口说道:“我看大郎也没带什么冬天的衣装,女使们做的东西,总赶不上霜儿的手艺。我看你做的这手套不错,有空的话,便也给大郎做一双吧!”
严霜咬咬嘴唇,轻轻点头:“好,我明天便问茯苓要他的尺寸,也给他做一双。”
严青看看严霜,轻声说:“你从到了太原,便再没开过诗会,等阿爹走了,你闲着无聊,便开个诗会什么的,也跟别人家的小娘子亲近亲近。”
严霜低低嗯了一声,听见她父亲继续说:“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你阿娘嫁给我,跟我谈诗作赋就跟对牛弹琴似的,十分无趣。幸好那会儿是在开封,她可以跟那些志趣相投的姐妹们聚聚,开个游园会什么的,可后来我出去打仗了,她连这些都没兴致做了……说起来,她嫁给我那些年,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是我亏欠了她。”
严霜心里隐隐知道父亲总觉得对不起母亲,但这是头一次,亲耳听到严青说这些,她见严青心情不好,心里也十分难受:“阿爹别这么说,阿娘常说,嫁给你,是她的福气。阿爹对阿娘的好,阿娘都记在心里呢!”
严青轻轻摇头:“什么算是好呢?我当日明知道你外婆不喜欢我,死皮赖脸的去追你娘,连哄带骗的把她娶进家门。那时候,许多人都说,你娘的命,是先甜后苦,我不信,我跟她说,我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比没出嫁之前还好。”
严青说到这里,声音慢慢低下来:“我那会儿还年轻,觉得她因为我没出息,所以被许多人笑话。我想着,只要我出人头地,她在人前也就能抬得起头来了。却不曾想,她想要的若是这些东西,又何必嫁给我?我一走便是那些年,让她一个人苦苦熬着,连你出生我的时候我都不能陪在身边,还累得她为我担惊受怕,熬坏了身体……”
严青说着,眼泪已经止不住了,这些话在他心里埋了许多年,没人可以说。
严青原本也是官宦子弟,他的祖父曾做到过四品的高官,父亲也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考中了进士,前途正好。可是三十多年前那场大难里,他的家人几乎全都在开封巷战里死去,唯有他的母亲带着他跟家里的几个女使躲在了李国舅挖的地道里,逃过了一劫。等金人退去,他跟母亲爬上来一看,爷爷死了,父亲死了,两个哥哥也全都死了,家里只剩下几个仆人还活着,房子也被烧了,只剩下断壁残垣。
此后数年,开封一直在金人与大宋的交战前沿,两方围绕着开封展开了拉锯战,开封几度被金人占领,纷飞的战火中,严青的母亲终于不堪重负,病死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那一年,严青只有九岁。
严青的母亲是正经的名门淑女,她活着时候,日子过得再艰难,也没忘记教严青读书知礼,可她死了,严青一个孩子,守着个残破的家,还有几个老仆,哪里还有地方读书?几个人苦苦的撑到了金人被彻底击溃,大宋国都迁回了开封,生活才逐渐安定了下来。
严青从母亲死后,就成了街上的浪荡子,他爱上欧夫人的掌上明珠柳柔娘,想尽办法娶了她,别人都以为他是贪图欧家的钱财,可他知道他不是,他只是在温柔的柳柔娘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他是真的喜欢柳柔娘。他以为自己能给妻子最好的,他想要立下赫赫战功,他想要让妻子为他骄傲,可是等他凯旋归来,看到的却是几乎已经油尽灯枯的妻子。
“便不是为了让阿娘开心,爹爹也是回去从军的,对吧?”严青正伤心着,却听见女儿轻声说:“保家卫国,是男儿的责任,父亲为了家国而征战,有什么错呢?阿娘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责怪过父亲……怪只怪造化弄人。”
此间的事情严霜也大略知道,当日柳柔娘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却忽然得到了严青的那支队伍在茫茫草原中追击敌兵,之后便失踪了的消息,受惊之下便早产了,生下了瘦巴巴的严霜,而她自己也因为早产加难产,被折腾的只剩一口气,这边孩子才生下三天,那边就传来严青深入敌后,斩了金人的一个王爷的消息,官家龙颜大悦,给他一升就是三级。虽然得到了丈夫平安的消息,柳柔娘的总算撑了下来,可是身体已经垮了,接下来的日子更是一直担惊受怕,等到严霜五岁,大军还朝,柳柔娘甚至已经没有力气从床上爬下来去迎接自己凯旋的丈夫了,严青回朝后对柳柔娘悉心照料,但她还是在严霜九岁那年去世了。
想起过去,严青的心情十分的难受,看着跟妻子越来越像的女儿,他伸出手来模了模女儿的头发:“霜儿,你是女孩子,阿爹从没想过让你嫁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只想给你招个靠得住的女婿,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你,别怪阿爹狠心。”
严霜的眼圈顿时红了:“我没有怪爹,真的没有,这不是阿爹的错,是那贾神仙与卢三可恶!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人不坏,还给阿爹你治好了病,就冲这一条,我嫁他也是应当的。”
严青轻轻摇头:“你若是这么想的,那阿爹就越发不放心了。霜儿,你想的是嫁了他便是报恩,可你想过没有,他可愿意要你这么报恩?”
严霜愣住,想起初见赵航,他便忙不迭地想要悔婚,顿时呆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严青叹了口气:“我的女儿,千好万好;大郎也是个不错的人,可这世上,并非好人凑在一起,就一定能过得快活……你嫌他不能陪你吟诗作赋,可他怕是也嫌你不懂他那里的风俗呢。别说你们,就是我跟你娘,当日刚成亲,还不是磕磕绊绊?我嫌她不肯陪我出去玩耍,她怪我整日没个正形儿。我让你招上门女婿,是不想你日后受气;可现在我还好好的呢,谁能给你气受?倒是大郎背井离乡的,心里怕是不快活,你多体谅他。你自己呢,也要学着快活起来,这世上跟你志趣相投的人有的是,你没必要非要他跟着你弄这些东西。我填的词你娘都不肯唱,嫌丢人,可她却从没因为这个瞧不上我。霜儿,你明白爹的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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