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这吃稻粱与吃糟糠长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回荥阳的路上,安眉骑在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长卿仍是魂不守舍地叹息,“哎,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卢焘升挽着缰绳,忍不住在一旁笑话她:“这一路都听你赞了多少遍了,你倒说说,我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安眉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望着卢焘升道:“你是吃黍米长大的!”
“哈哈哈……”卢焘升闻言大笑,冲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谢夸奖,谬赞谬赞!”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认真打马前行。
二人转天回到荥阳向姜县令复命,姜县令仔细听过安眉的描述,很是满意:“呵呵呵,这么说,苻刺史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着收下的,还说肯定会照顾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兴。
姜县令当即赏了安眉一贯钱。当安眉领着赏钱从后堂出来,自然又被差役们团团围住,沉甸甸的赏钱当晚就化作酒肉填进了各人的肚肠,正所谓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换来亲兄弟。
糊涂的安眉就这样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当初姜县令收下“安眉”的贿赂,又因为被她捧得高兴,于是聘请她做了荥阳县衙的钱谷师爷。现如今做官离不开幕僚,当县令的总得有五六个师爷才办得好公事,师爷们分别在衙中领着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等职。安眉就是钱谷师爷,而卢焘升则负责撰写书启,是姜县令的书启师爷。
钱谷师爷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主管县衙的钱粮会计。安眉从前跟着婆婆操持家计,算账还是会的,在去洛阳办事的来回路上她又请卢焘升教了点常用字和算术,如今遇到难题也靠他照顾,勉强算打发了师爷的差事。♀
安眉一适应生活就开始往大兴渠打听,借着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劳役中找到了来自扶风县的劳役头目,顺藤模瓜如有天助,她顺利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当安眉在劳役们震天的号子声里走进大兴渠,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土坡,把装满肉馅馒头的白布包塞进徐珍手里。她双唇哆嗦着,跟随丈夫无人的工棚后,立刻惶惶下跪流着泪承认:“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丈夫徐珍将馒头放在一边,歪头吐出嘴中泥末,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脸上满是干裂的泥浆,上半身穿着肮脏单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裤腿一直撸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精瘦的小腿。这一身的褴褛与衣着整洁的安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使她越发惶恐,一边抽噎一边为自己辩解:“是婆婆要将我改嫁给小叔,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我是为了来找你的……”
“嗯,”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徐珍终于开了腔,他双眼直瞪瞪盯着安眉,却很平静地发话,“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识字又没钱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这么过着吧。”
这一句话的效果堪比一颗定心丸,安眉总算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感激地朝丈夫点点头:“我如今,我如今在县衙里有了差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钱了,一定会经常来送吃的给你,你跟同村的人说说,叫他们不要对外说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问安眉为何会有这样的际遇,只是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分寸。”
安眉没想到丈夫会这样顺从自己,真是如同做梦一般,想想都要乐得笑出来。她觉得快乐,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是快乐。♀县衙的活计做熟了就不难,还能捞到油水三五不时往大兴渠那里送;县令很和气同僚又热情,凡事还有卢师爷帮她;隔段日子她会借着寻欢上春风酒肆,实则是掩护卢师爷与康古尔见面,在康古尔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里,安眉有时会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个被安眉镌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他那些深奥的开场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记得他的神气,像雨后滑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样的一个人,还能再见吗?
然而现实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与苻刺史见面了,并且距离初见不过短短一个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气已至,北风朔朔夹着雪花,冰凉凉袭人脸面。午后安眉去渠上看过丈夫,刚要回县衙,却忽然被迎面来的两名官差拦住。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从衣着上辨认出来,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问道:“二位大哥,有什么事么?”
“您是县衙的安师爷吧?赶紧跟我们走一趟郡府,上面来人问话了,”两名官差客客气气说完便将安眉挟住,手下的力道却极为狠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师爷,得罪了。”
安眉整个人被震懵住,当下只能稀里糊涂跟着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将手劲一丢,她顺势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听到身后有人报了一句:“荥阳县衙钱谷师爷安眉带到——”
安眉一怔,跟着听见一声凄厉地惨叫,这才心惊胆颤地抬起头。她发现自己身旁正立着四名官差,被官差围在当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县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两名官差狠狠收紧,她身后有两名官差按住她受刑,使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浑身发颤地惨叫。姜县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乌纱,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安眉浑身一颤,这时便听见堂上醒木一响,她赶紧掉转过脸,恰恰看见苻长卿双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见如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冷酷得像数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后,一名官差如此问满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却是虚弱地摇头,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堂上传来一声轻哼,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安师爷,你来帮着季夫人认认,这个是什么?”
安眉怔怔抬头,看着郡府的刑名师爷将一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内里是十颗光华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惊,立刻明白是出了什么事——苻刺史来问罪了!
安眉不知该站在什么立场,惟有选择老老实实回话:“这是……珍珠。”
“还有呢?”苻长卿在堂上冷笑,“当日你说的,可不止这么多吧?”
“这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堂上人无情的声音,使安眉不自觉眼中发热——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个什么意味。
心中不知为何会莫名地难受,比直接遭人羞辱还要难受。
苻长卿凝视着跪在堂下的人,沉声发问:“姜县令是如何得到这藩邦贡品,你可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个大舅子,在朝中有什么门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鸿胪卿季大人?”和缓的嗓音几乎是在诱导——他需要这个答案。
“这……”安眉不知道鸿胪卿是什么,一时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长卿的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来。
“对,就是那个。”安眉蓦然想起姜县令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怔怔点了点头。“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句话,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谎,他撒谎!”这时季夫人在一旁大声叫嚷起来,“这人来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赃陷害,还得问了才知道,”苻长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签筒,指尖轻轻点过白、黑、红,终于抽出一只红头签,抛在了堂下,“十杖,还是打姜季氏。”
一支红签代表十杖,但力道会比两支黑签更狠,每一杖都会使人皮开肉绽、分筋错骨。
姜县令立刻杀猪一样叫起来:“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啊大人……”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规矩早该破破了,”苻长卿冷冷瞥了眼还在犹豫的官差,慢条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内子有妊在身,不能受杖刑,”姜县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么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么?这理由找得还真不错。”苻长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请稳婆来一验便知!”姜县令对着苻长卿不停磕头,哀哀告饶。
“嗯,准了,”苻长卿点点头,示意差役去找稳婆后,竟是话锋一转,“稳婆来之前,给我打。”
两名差役当即将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左右一架,季夫人顿时绝望地哀嚎起来。面对冷硬无情的苻长卿姜县令终于崩溃,他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万念俱灰后气若游丝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了……”
十月孟冬,荥阳县令行贿事发,豫州刺史苻长卿亲往讯问。县令姜某于刑讯中供认自己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勾结暗商贩运私盐,又牵出鸿胪卿季子昂瞒藏藩国贡品一事,数罪并罚,即判问斩,另有幕僚随同涉案情节严重者,亦被问罪下狱、判罚流配。荥阳县因此积弊一清,人咸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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