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第十六章

作者 : 水合

接下来的和谈分外顺利。

虽然安眉无权参与谈判的全程,但只要每一天回帐时苻长卿都能展露骄傲的笑,安眉光是看着都觉得满足。

来自突厥的接待因为可汗态度的转变,对他们也明显开始热情起来,每日不但嘘寒问暖,连马厩里的牧草都比之前充足了许多。于是便有好事的侍卫悄悄去柔然使臣的大帐张望,回来后得意洋洋地宣扬道:“如今那帮柔然狗的帐前可冷清了,真是活该!”

“嗯,过两天可以送张鸟网给他们。”知道厚道两字怎么写但是从来都不写的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讥嘲。

众人闻言立刻哈哈大笑,一头雾水的安眉跟着众人呵呵傻乐,乐完却还是不明白苻长卿为什么要送鸟网给人家。

如此这般过了几天,眼见和约已差不多谈拢。这一晚苻长卿正在帐中草拟送往大魏的奏章,沉思时明亮的烛光却忽然被一阵冷风吹乱,他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究竟,原来是安眉正捧着炭盆从帐外走了进来。

“外面风真大。”安眉缩着脖子跺了跺鞋上的积雪,苻长卿闻言侧耳倾听,这才注意到帐外呼啸的风声。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将手炉递给走上前的安眉,吩咐道,“添炭,烹茶。”

“是。”安眉连忙接过手炉——苻长卿在忙碌时不爱说话,发号施令总是很简短,如今安眉已经模清楚他的习惯,一切都能应付自如。

安眉守在火红悼盆边,一张脸被热气烘得又红又烫。她用铜箸从盆中挑拣出大小适宜悼块,将通红悼块半埋进手炉的香灰里,再阖上铜盖把手炉送给苻长卿。安眉喜欢在做活时偷偷打量他沉静的侧脸,也幸亏苻长卿做事一向专注,都不曾发现安眉的异样。

这时帐外的风更紧了,隐约能听见獒犬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鼓鼓北风翻动着帐顶的毛毡。正当融洽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时,恬静的相处却霍然被震天的鼓声打破。

咚咚咚咚咚……伴随着鼓声响起的,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喊杀。苻长卿倏然站起身,双目紧紧盯着帐前微微鼓荡的毡帘,面色丕变。

“怎,怎么了?”安眉结结巴巴,对帐外猝然而至的躁动感到害怕。

此刻苻长卿顾不得理会她,径自冲到帐前一把掀开帘子,只见北方红光映天,一股焚烧毡毯牛皮的味道随着寒风扑鼻而来。

“有人纵火!”苻长卿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寒着脸大叫,一双清亮的眼睛冷如寒星。他疾步跑至大营中心,这时睡在帐中的众人也都奔了出来,听见鼓声中混杂的叫杀声后急忙高呼:“快走快走,侍卫呢?快去牵马……”

“不能走!”这时苻长卿却在场中大喊,一张煞白的脸在火光中面目狰狞,“对方击鼓呐喊正是要我们自乱阵脚,此时出逃,营外必有埋伏!”

话音一支羽箭已擦着苻长卿的脸颊飞过,安眉脸都吓白了,趁众人乱作一团时她慌忙掏出怀中树枝拼命地摇,心里不断祈祷着:快出来快出来,再不出来就要死人了……

此刻呼啸的北风煽动火势迅速漫延,整个汉使大营遍地兵荒马乱,只有安眉还在自顾自低头甩木棒,苻长卿一扭头看见她专注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你中邪了?!”

安眉一怔,愣愣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这时高管家恰好牵了一辆马车奔来,看见安眉就把她往车上拽,又对苻长卿喊道:“大公子,快上车!”

“等一等,”苻长卿在侍卫的簇拥下坚持道,“我们不能贸然出营,突厥可汗的救兵也许马上就……”

“大公子!火势这么大,就算有埋伏也得先冲出去!”高管家不由分说地推苻长卿上马车,果断指挥道,“百夫长率壹贰队打前锋,叁队断后!”

安眉孤零零坐在毫无遮蔽的马车前座上,只能哆哆嗦嗦地看着侍卫们武装戒备。这时高管家刚要上车,苻长卿却急急喊了一声:“节杖——”

节杖代表天子君威,是每一个使节必须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如果此番和谈失败,回朝最多是被褫爵削官,但如果连节杖都丢了,只怕从此连翻身都难!正因此苻长卿根本顾不得生死安危,铁了心要往车下跳,却被高管家一把拦住道:“大公子!我去取节杖!您千万别下车!”

苻长卿红着眼一怔,就看见高管家已是毅然转身冲进大帐,在他找到节杖出帐前,一路摧枯拉朽的大火已将营房栅栏和牙旗杆烧断,燃烧的木料正噼噼啪啪砸在大帐顶上。苻长卿屏住呼吸,直到在帐门烧着前看见高管家抱着节杖冲了出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打前锋的部下已全数倒在对手凶悍地刀下,刽子手们蜂拥进大营,火光下分明映出了柔然人编发左衽的身影!马车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高管家眼见奔向苻长卿的路已被柔然人阻断,他只得最后一拼,用尽全力将八尺长的节杖当作长矛一般掷给苻长卿。

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的苻长卿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节杖,这时柔然人雪亮的弯刀也已袭到,安眉在前座上抱着脑袋尖叫起来,眼看瘦小的高管家已被高大的柔然人完全挡住,苻长卿咬牙嘶吼了一声:“走——”

于是安眉闭紧双眼一抖马缰,早已在火光中烦躁不安的驷马顷刻间如长箭离弦,嘶鸣一声冲出火场。苻长卿趴在车尾看着陷入火海的大营,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车轸上。

安眉驾着马车刚月兑离险境,敌人中便立刻有四骑撒蹄窜出,跟在马车后穷追不舍。不会赶车的苻长卿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只能不停地催促安眉加速。安眉在暗夜里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慌不择路,只好驾车往没有民居的湖边冲。马车一路疯狂地颠簸,碰碰擦擦穿过湖边的芦苇和灌木丛,突厥可汗庭的夯土城墙已经出现在不远处,走投无路的马车只好偏转方向绕着城墙兜圈子,很快就被柔然碟骑包抄拦截。

安眉吓得满脸是泪,她手足无措地攥着缰绳,当看到几匹黝黑的大宛马在自己面前驻蹄,柔然武士沾血的弯刀已高高举起,情急之下她只能扯着嗓子用突厥语高喊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出人意料地是,柔然武士听见安眉的呼喊竟当真将弯刀一收,鹰隼般的双眼在月下打量着安眉道:“你是突厥人?”

以为自己已死到临头的安眉涕泗横流,自暴自弃地抖着嗓子哭道:“是的,是的……”

四名武士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低声道:“大人吩咐过不能杀突厥人,否则事情会不好办……”

“搜出那个魏国大臣,提头回去复命就行……”另一人一边回答,一边安抚身下不停喷气的烈马。

安眉浑身绷紧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潸潸冷汗流水般滑下她的额头。当两名柔然武士一左一右同时用刀劈开车窗、划开车帘时,安眉忽然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她心下大骇,慌忙颤手阻拦道:“不——不……你们不能……”

他是那样高贵的一个人,绝不能这样客死他乡!

当两把弯刀银光一闪没入车厢,安眉惊恐地睁大眼睛,准备在苻长卿发出惨叫的那一刻拼死一搏时,事实真相却让在场的五个人同时错愕——车厢中根本没有苻长卿!

“这……这……”安眉顺着张开豁口的车帘望进去,黑黢黢地车厢内的确空空如也。

“他躲到哪里去了?”一名武士恶狠狠地盯着安眉道。

“嗯……嗯?”安眉怔怔回过神,素来简单的脑袋开始运转——她不清楚苻大人何时离开马车,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她必须打发掉眼前这些凶悍的恶徒,绝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找到苻大人的可能。

“我问你,这车里的人躲到哪里去了?!”柔然的武士们显然不满意安眉的木讷。

“这车里的人,刚刚逃了……”安眉终于鼓足勇气,双目无辜却不失畏怯地望着剽悍的柔然武士,老老实实地……撒起了谎。

“逃了?”一名武士狐疑地盯着安眉,扬起弯刀充满威胁地反问,“我们都有眼睛,谁看到他逃出了车子?”

“就刚刚……”安眉竭力思索着可以令人信服的说辞,嗫嚅了半天终于灵机一动道,“刚刚经过湖边,不是穿过了一大片芦苇丛嘛?车里的人就是那时候跳车逃走的。”

四名柔然武士互相交换了眼神,沉吟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算才接受了安眉的说法。他们不再理会安眉,各自掉转马头往回走,沿途控马缓行仔细地搜索。

安眉待得那四匹马走远,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马车前座上……可是,苻大人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这一路马车都在狂奔,根本不曾停下啊……安眉茫然皱起眉,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醍醐灌顶——苻大人他,不会真的在穿过芦苇丛时跳下了马车吧?!

恍然大悟的一瞬间安眉后悔不迭,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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