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华堂里。
火红的烛火在烛台上“突突”的跳跃着,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在烛火的照耀下,光滑的青砖地板上映出两个长长的身影。
王老夫人坐在炕上,手持一串念珠,对坐在床炕另一边的儿子冷声道:“见过偏心的爹,却没见过像你这么偏心的。你再是不喜秦氏,难道桢姐儿和涵哥儿不是你的儿女?看看他们被你媳妇作践得……我王家正经的嫡出儿女,连丫鬟婆子都能随意欺负,你看到这个就不觉得愧疚?蒋氏进门十几年,不尽母职,不顺婆母,不事舅姑,如此不德不贤,你这个做丈夫的不说多加管教,反倒还有脸来我这里求情?”
王清稍做惶恐状,对王老夫人道:“母亲这样说,儿子真是无地自容了。”
王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道:“你若真晓得‘无地自容’怎么写,能将我的话听进一两句,好好管辖着你媳妇,也不费我这一番苦心了。”
王清道:“蒋氏性子疏懒单纯,又因继母身份尴尬,不愿多插手桢姐儿和涵哥儿的事以免外人生出误会,为此这些年忽略了桢姐儿和涵哥儿,没有尽到母职,这是蒋氏的错。但蒋氏本性不坏,若说蒋氏指使下人刻意薄待打压桢姐儿和涵哥儿,这种事蒋氏却是不屑做的。且主弱奴欺,涵哥儿常卧病在床,性子又孤弱,一些胆大的奴才仗着他性子软,故意克扣欺压他也是有的,倒不能非说是蒋氏指使。”
王老夫人略有薄怒的道:“你这话是指责你母亲故意冤枉了你媳妇了?”
王清连忙道:“儿子不敢!”
“不敢?为了你那个媳妇,当年连功名前程都差点不要了,更是为此冷落秦氏,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说完,又略略抬高了声音,道:“果真是红颜祸水,你那媳妇除了一身皮囊好看些,其他有哪一点是好的。♀娶妻娶贤,当年秦氏虽是算计了你才进的门,但自嫁你,为你管理后宅孝顺公婆抚育子女,样样不比你现在的媳妇强?但瞧瞧你当年对秦氏做的那些事,哪里有顾天理人情。”
说起秦氏,王清脸上不由多了一份愧色。
当年,他与蒋氏本是青梅竹马,王蒋两家上一代的老太夫人更是在他们小时便约定了两家的亲事。直至蒋氏及笄,两家便开始过三书六礼将亲事定下来,只是不想在这中途出了意外,成了他之后几年都不能释怀的悔恨。
小时蒋氏与秦氏交好,他通过蒋氏亦认得了秦氏,三人因此常在一块儿玩闹。他当时少不经事,不曾想到秦氏会对他情愫暗生。他与蒋氏准备定亲时,秦氏在家族的安排下亦是准备参选进宫。但秦氏会以饯别之命邀请他与蒋氏到府中,最后却设计了一场公子闯香闺破坏小姐青白的戏码,却是他不曾想到的。因为此事,两家不得不中止了他与蒋氏的亲事,而他不得不娶了被他破坏了“清白”的秦氏。
他当年固然怨愤坏他姻缘的秦氏,将秦氏娶进门后却待她一心冷落。只是人死如灯灭,过往恩怨皆成灰。秦氏已亡,他对她当年算计他所生的怨愤,也随之他得偿所愿娶了蒋氏,和时间的流逝慢慢减轻。而为自己当年对秦氏的所为,却慢慢生出了几分愧疚。
王清面带愧色的道:“当年,是我对不起秦氏。”
王老夫人突然从炕上直起身来:“你何止是对不起!”说完顿了顿,声音又略带严肃了几分,继续道:“我问你,当年秦氏是怎么死的?”
王清脸上略微惊了一下,但惊色一闪而过,接着很快又恢复常色,对王老夫人道:“因难产大出血,不治而亡。♀”
王老夫人又“哼”了一声道:“秦氏究竟是如何去的,天知你知,别人也未必不知。”当年秦氏进门,她虽也不喜她对儿子的算计,但自进门后,秦氏对她孝顺曲从,人前人后小意侍奉,衣不懈怠,她慢慢也对她改观,后面婆媳相处和睦,因此在她心中,对秦氏总存了几分怜惜的。
王老夫人看着面前的儿子,他对她虽恭敬孝顺,但这恭敬孝顺中,却总又存了几分客气疏离。这个小儿子自小聪明伶俐,三岁时便被抱到公婆膝下,由公婆亲自教导抚养。孩子不养在自己身边,母子二人的关系本就比其他两个儿子要生疏些。后又有她与秦氏算计他与秦氏圆房的事,反将这个儿子的心推得更远了。
王老夫人又不由深深叹口气,到底是自己最出息最能仰仗的儿子,虽对他有所不满,却也不敢对他逼得太紧。王老夫人颇有几分无奈道:“儿大不由娘,你现在大了出息了,我也管不住你,你有什么不对的,我嘴上说你几句,你愿意听就听着,不愿意听,我也拿你没法。你好自为之吧。”
王老夫人顿了一会,接着又道:“涵哥儿院里那些胆大心大的丫鬟小厮,我已经全部发卖出去了,我又重新拨了一些人到他院里服侍。你媳妇不管涵哥儿,你自己对这孩子也不上心,以后他院里的事就让我来管吧。你不要儿子,我还要我孙子呢。”
“儿子惭愧!”
因着王清求情,王老夫人到底不能不给儿子几分脸面,因此蒋氏被罚祠堂抄写《女戒》的事,最终也只执行了一个晚上,蒋氏便被放回来了。
虽只有一个晚上,但蒋氏还是吃了不小的苦头。
她自小害怕鬼魅之物,与那么多的牌位呆了一个晚上,虽然都是自家祖宗,但谁知祖宗会不会没认出儿孙将她冲撞了呢。蒋氏回来后,让人搬了火盆来跨,又让人给她煮了一碗猪脚面线吃下去,她心里才好了些。
对于这“小惩大诫”式的惩罚,最不满意的只怕是秦妈妈了。自从蒋氏被放了出来,秦妈妈就一直在王桢面前一会埋怨王老夫人罚得太轻,一会又不岔的说王三老爷偏心。
反观王桢,却未因此有半点的波澜,手中拿着针线活在做,好似蒋氏被不被放出来,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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禧华堂里。呼啸而过的寒风将廊下的大红灯笼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里的蜡烛偶尔发出几声噼啪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桢站在正房门口的廊下,安安静静的等着,银白色的大麾披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脸色衬得有些苍白。过了一会,云麼麼从正房里面走了出来,对着王桢福了一礼,笑道:“四小姐,老夫人请您进去。”
王桢道:“谢麼麼!”接着迈着步子进了正房。
掀了帘子进了内室,王老夫人就坐在铺着锦垫的炕上,见到王桢进来,眉目冷淡的转过头去。
王桢走到王老夫人前面,低声喊了一句:“祖母。”见王老夫人不应,这才跪到地上,垂着头道:“祖母,孙女错了!”那声音里仿佛还含了几分哽咽,她继续道:“孙女不该算计祖母为我和涵哥儿出头,求祖母原谅孙女。”
王老夫人终有几分不忍,转过头来对王桢道:“地上凉,你先起来。”
王桢却固执道:“祖母不原谅孙女,孙女就不起来。”
王老夫人颇有几分责怪的意思道:“你啊……是人皆不喜欢被算计,你们受了委屈,正经的告诉祖母,难道祖母还会不给你们做主,你偏偏却用算计的法子来让祖母给你们出头。”
王桢红了红眼睛,略带着哭腔道:“祖母,都是孙女想岔了。涵哥儿院里的下人不好,涵哥儿偏偏身体不好压不住他们。其他都还算了,只是他们伺候不经心,每天冷饭冷水的给涵哥儿,这么冷的天,他们甚至敢不给涵哥儿屋子里烧炭,我只怕这样下去,涵哥儿的身体只会更加不好。可惜孙女人言微轻,训斥他们之后,等孙女转身一走,他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孙女本也想直接告诉祖母,可孙女却又怕别人说我故意陷害太太,陷继母于不义。孙女陷入两难之境,只好想了这么一个拙劣的法子来知会祖母。但因此伤了祖母的心,却是孙女的错。”
王老夫人叹口气,到底是没娘的孩子,在府里只能处处谨慎,不像别的嫡子嫡女可以随心所欲。想到这里,王老夫人心里的那些芥蒂也全消了,心里剩下的只是对她的怜惜。
王老夫人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王桢连忙站起来上前走了几步,王老夫人拉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下,伸手模了模她的脑袋,怜道:“可怜的孩子,以后祖母疼你!”
王桢仿佛是感动,仿佛又是委屈,眼睛里落了两行泪,头靠到王老夫人的胸前,喊了一声:“祖母!”
王老夫人安抚般的轻轻拍着她的背,又道:“你弟弟那里也不用担心,以后他院子的事,祖母会帮着看着。”
王桢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将事情闹出来,本就不指望蒋氏能受多大的惩罚。只是涵哥儿却不能由着那些下人作践,她们姐弟在府里无所依靠,就算发作了那些下人,也难保他们过后不会阳奉阴违。且到底是在揭蒋氏的短,若她亲手发作,更是难保会被倒打一耙,得个故意陷害继母的名声。
现在祖母亲手发作,一来可以镇住后面进的下人,让他们不敢不用心伺候;二来能得祖母的几分看顾,她和涵哥儿以后在府里也能过得好些;再者,外人对她的行为也无话可说。
王桢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然后在王老夫人身上蹭了蹭,表现得与她更亲近一些,接着又低声说了一些感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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