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不行 十一章 江湖

作者 : 江北城南

师父不但教我专业的作案技能,也会教我一些姑娘家当知晓的行事准则。

最常用的一条是,当有长辈关爱地垂问我,可有意中人、是否定亲时,我一定要羞涩再羞涩,矜持再矜持。就算我原本不矜持,也要装得很矜持,否则我若有一次不矜持,从此就再难矜持。因为人家可能已经将我定性。而这个世界上,不矜持的姑娘,是会失掉一些作为姑娘家的优待的。

但是,我悲伤地想,我可能要违背师命了。

因为面对眼前这个强盗模样的大汉,我是断断羞涩和矜持不起来的,我最多能表现出呆滞。倘若这大汉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大好,兴许会误会我是羞涩了。

蹲在大汉左边的一个小号一些的大汉立刻指着我,惊喜地喊:“大哥,你看她害羞了!哎呀她害羞得真好看!”

被叫做大哥的模模下巴,嘿嘿一笑。

我,“……”

这大汉眼角有一道刀疤,使得他眼角翻起,显出些狰狞之态。他一笑,情况稍微有所改变,更狰狞了。

他志得意满地道:“既然你没嫁人,老子也没娶亲,那我们就是天作之合了!”

我大惊,男未婚女未嫁就是天作之合了?还有没有天理?还可以再草率一点么大哥?

他身边一左一右两大汉立刻道喜,“恭喜大哥贺喜大哥,大哥带回这么个俏媳妇,这下咱娘可高兴啦!兄弟在这祝大哥早得贵子,哈哈哈哈哈~~~”

大哥吭一声,瞅着我,略带嫌弃地说:“虽然老子不好你这般娇气的,但是没准儿老子的娘喜欢,唉,马马虎虎就你了。”

他如此大度,我忍不住一下一下地啜泣,心想,你还是嫌弃我吧。

右边大汉啧一声,“她咋哭了捏?”

左边大汉结巴,“高高高……兴的吧?大哥,快哄哄。”

刀疤脸咳一声,瞪眼对我道:“别哭啦!”

我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任我如何异想天开,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落在几个强盗手里,毫无还手之力,任人调戏。身上无一处不痛,委屈之情顿时压倒一切,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右边大汉又啧一声,“大哥,不能这么哄。你要像戏里唱的,先给她擦泪,再抱在怀里揉,揉完揉暖和了,就好了。娘们儿就得这么哄的。”

我一听,登时愣了。揉?揉我吗?

大汉恍然大悟,立刻采纳了跟班的意见,拿手在身上蹭几下,就向我脸上模来。

看着他蒲扇般的大掌扇过来,我木然地想,他这是要把我给扇死么?

胃液上涌,我恶狠狠地开口,“滚开!”

话音落,大汉一愣,然后突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我猛地瞪大双眼,看到他左手死命地去握右手手腕,而他的右手,竟然已经被利刃所斩断!

断骨处光秃秃血淋淋,露着生白的骨碴,血流如注。

眼风一扫,瞥见一只断手骨碌碌滚到了我身前,手指还兀自颤动。

我全身冰冷,上下牙齿不听使唤地开始打颤,咯咯作响。

寂寥的树林中,大汉握着断掉的手腕,痛得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我惊惧地四处张望,只见空旷夜色,并未见到人影。

大汉突然抬头看我,眼露凶光,眼角颤动更加狰狞。他咬牙切齿,似乎要把我生吞下肚,“女乃女乃的!老子要你的命!”

说着发狠地向我扑来,我本能地要往后退,却动弹不得。

慌张中又听到一声惨嚎,有热热的鲜血溅到我脸上,我一哆嗦,紧闭上双眼。瞬间全身僵硬,见左手也断掉了的大汉在地上嚎叫着打滚,惊起阵阵飞鸟。

而我身前三步远的土地中,正斜插着一柄飞刀。刀身甚薄,入地数寸,映着冷光。

前方密林枝叶掩映,缓缓走出一人。

我看着他向我走来,步子甚轻,软靴踏上枝叶,发出轻微的声响。♀

大汉连同身边一左一右两护法,看到他简直像见了鬼,哆嗦着往后退。突然左边那大汉踉跄着向我扑过来,将我挡在他身前,颤抖的手掐住我的脖子,结巴着威胁,“你再再再~~~过来,我喊喊喊~~~~~人了啊!”说完吐一口,“我掐掐掐~~~死她你信不信!”

他恍若并未听见,依然走上前来,终于在断了手的大汉身前停步,望着我,神情淡漠地道:“你以为这个江湖真如你所想,可以让你耍孩子脾气,为所欲为么?看,连这几个不入流的强盗都可以伤害你,让你痛,让你哭,让你尊严扫地。你当真以为,这江湖上没有恶,没有杀戮,你遇见的每个人,都是良善之辈么?”

我怔怔地望着他,想要反驳他每一个字,却不知从何说起。

身后挟住我的大汉结巴道:“啊啊啊~~,你你你~~~说啥?”

流音继续上前,冷冷地对他道:“滚开,饶你不死。”

身后大汉顿时机灵一回,也不结巴了,“说话算话哈!”丢开我就向后退,然后转身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流音上前两步,弯腰,用帕子为我擦净脸上的血,随手掷在地上,然后将我横抱起来。

腿骨剧痛,我眉头紧锁,一声不吭。

没了双手的大汉挣扎着站起来,身边的跟班倒也义气,不但没有逃走,还上前扶住他。

这大汉脸色扭曲,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我顾老大在道上混了十来年,没想到要金盆洗手的时候栽在你手上。呸!技不如人,老子认栽。”

说完转身向后,结结实实地跪下,遥遥对着村庄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爹,娘,儿子不孝,没带回媳妇,还丢了一双手。等下辈子,我再好好孝顺你们二老!”

我听在耳中,才明白,原来他也不过是个被老娘催婚催急了的单身青年。

脑中有什么东西模糊地闪过,我突然问出,“你姓顾?你是葫芦村的?葫芦村姓顾的有几户?”

扶着断手大汉的那个斜眼看我,“咋地,还认老乡啊?”

那顾老大却盯着我,“葫芦村只我家一户姓顾。”

我顿一顿,还是问出来,“你娘,可会酿跌打酒?”

顾老大惊异地望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半晌才道:“偶然知道的。”

一阵倦意涌上,眼皮发沉,我低声说:“你娘还给你留着屋子呢,空了好几年,等你回去呢。”

顾老大愣住,呼吸声渐粗,竟然痛哭起来。

我的头抵着流音的胸膛,低声问:“你能接好他的手么?”

感到他低头看看我,没有答话。

顾老大已经站立不住,单膝跪在地上,粗声道:“姑娘不必可怜我,没了手还有脚,只要不咽气,老子就还能活!”

我闭上眼,在黑暗中觉得一切太平,对流音说:“走吧。”

14

我懂事甚晚,最早也是五岁后始记事。师父为他自己写回忆录的时候有提过一句:小弟子李氏女,名藏玉,弱不能言,五岁末始记事。顺带一提,师父的回忆录自出版后仅在我们师门内发行过,读者寥寥,但这不妨碍我们深深地喜欢它,在打麻将垫桌脚的时候尤其喜欢。

有记忆始,我的记忆中就有流音了,或者说,我是到了流离岛之后才有记忆的。

那时我五岁多,流音九岁,是岛上最大的孩子,常以孩子头自居。

那时我就觉得他无耻得不可思议,因为算上我,岛上一共就俩孩子。

流离祖师是绝世神医,我依稀记得他面容清癯,蓄着三缕美髯,一眼见之只觉仙风道骨不染俗尘,半点也无风流浪子的形容。师父将我留在流离岛,拜托流离祖师照顾我,请他为我治病。

流离祖师重情重义,不负友托。

但是,他只完成了托付的后半句内容,却忽略了前半句。

他为我治病,却未照顾我,而是把我交给了流音带。

由此可见,托付给人的事,倘若被人再转托给第三人,事情多少会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一个九岁的跳月兑的男孩子,带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娃,他能怎么带?

往事简直不堪回首。至今我犹能记起,下海捉鱼差点淹死、海滩遇鳄鱼上前搭讪、掏蜂窝差点蛰死时的恐惧。后来,流离祖师终于发现我快被玩坏了,惩罚了流音,不再让他祸害我。

我不得不想,也许在江湖上,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道理是行不通的。

幼时的流音虽然胡闹,但他讲义气,够爽朗,质朴天真。

和这夜我所见到的流音,全然不像一个人。

想起幼时流音捉弄我之后,笑着露出一口齐整白牙,“藏玉妹妹,你太天真啦~~”

他对我讲过许多话,这一句我记得最久,我太天真。

……

流音带我一路向西,三日后,我们来到慈州地界。

慈州距颐京不远,产蜜蜡、丝麻,皆为贡赋。慈州境内有姚襄县,姚襄县西临黄河,控带龙门、孟门之险,是古代周、齐交争之地。姚襄县内有风山,这山极为有名,听说是“山上有穴如轮,风气萧瑟,未尝暂止,当其冲略不生草,故以风为名。”

流音好像就是为风山来的,据说是要取一味草药。

我纳闷,“不是说山上寸草不生么,怎么特意来此采药?”

流音道:“不是寸草不生,而是这山上生长的那味药,就叫不生草。别处都寻不到。”

这时正值晌午,我和流音正坐在姚襄县一家客栈的楼下大堂中吃饭。桌上有几个还算爽口的小菜,我却并没有胃口。桌沿倚着一架单拐,是流音伐了桃树,为我做的。那日他为我接好了腿断骨,我行走不便,又十分抗拒他抱我,他便做了这拐送我。我用着挺好,不但可拄着走路,还可防身,有更大的需求时还可避邪,桃木么。

我握着筷子挑着菜里的萝卜丝,拌进饭里,再慢吞吞地扒饭吃。

大堂中人声喧闹,我听到客店小二迎在门口,“三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一人声音冷硬,“这货要吃东西,问他!”

有人答话,声音不高,仿佛十分悠然,在这喧闹人声中也不会被淹没,“多谢鹤鸣兄关爱。”

我握着筷子的手一抖,转脸看过去,那站在门外艳阳中,含笑而立的人,正是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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