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泽其急于和夏明兰探讨国企内部管理问题,是因为机械进出口公司的生存环境和内部管理方面出现了一些新情况,想从机床公司取点经,为此他在处理好客户问题后就急忙赶过来。♀
因事先已有约定,戈泽其和夏明兰见面后免去客套直奔主题。
夏明兰在机床公司总经理位子上已坐了整三年了,这几天她一直在总结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教训。总的感受是经营企业越来越困难,问题越来越多,作为三江市机械行业龙头企业的机床公司长期积累下来的国企弊端已经处于总爆发阶段。对有些问题,夏明兰还看不透,也想找个人探讨一下。
夏明兰沉思片刻,整理一下思路。“我先从你们二位最关心、最感兴趣的问题谈起吧!你们一定会问,机床公司发行股票,从股市上募集到几亿资金,为什么会落到工资发不出的窘境?
首先我要向你们解释的是从股市募集的资金是专款专用,必须使用在发行股票计划书中确定的开发数控机床新产品项目上。譬如从国外进口高精尖加工设备、专用检测设备、仪器,建造恒温的生产厂房等等。这笔资金转化成机床公司的固定资产,但不能用作生产经营所急需的流动资金。”
阮明珠道:“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们从股市上募得的资金真正能为机床公司产生效益,是在数控机床新产品开发成功并通过销售产生利润的时候?”
夏明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就是这个道理。”
阮明珠若有所思。“我明白了,这笔资金看起来是块大肥肉,但暂时还只能看不能吃!”
夏明兰道:“但有些人并不是这么想。在股票上市后的一段时期中,职工中出现了一股要求提高福利待遇的风潮。尤其是新进的四个分厂职工呼声更高,他们轮流到公司总部请愿施加压力,要求同工同酬,要和原机床厂职工一样加工资分房子。他们振振有词说,以前在乡镇企业工作。工资低福利差,过去的事都不谈了,如今大家都是机床公司职工,理所应当一视同仁。”
戈泽其颇感兴趣:“我们机械公司也有类似情况,闹得我很头痛。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夏明兰叹了一口气。“还能有什么高招?乖乖就范呗!起哄的分厂职工背后有存心不良的人出谋划策,不仅到总部闹,还组织人到市里去闹,去的都是接近退休年龄的老头老太,原本就是组建机床公司时突击进厂的,都想赶上退休前的最后一班车。他们随身带着小板凳。坐在市政府门口。场面奇特。对政府和机床公司的压力可想而知。市政府派人来了解情况,也没什么办法解决,只是劝告我们从维持安定团结大局出发,作些让步。董事会为此作出决定。分期分批逐步解决。”
阮明珠摇头。“难为你们了,闹一闹就能解决问题,这个头一开,后果难以设想。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不妥协也过不了关,有备而来的人不会放过你们。再说国有企业,政府有很大的发言权,他们的话不能不听。”
戈泽其自责道:“机床公司面临的困境,我作为筹建组的负责人负有不可推缷的责任。当然现在讲这个话有点马后炮的味道。我这个责任人说几句内疚、自责、道歉的话又能怎样?对机床公司毫无实际帮助!”
夏明兰道:“我也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原本机床厂就存在冗员问题。我专门进行过调查,在前几年机床厂名声大噪时,通过市政府各部门关系进厂的职工的有三、四百个,大多安排在管理、服务崗位。经我介绍进厂的就有二十多,指定要进科室。至少也要去仓库、后勤等轻松崗位。由此造成一线和二、三线人员比例失调。机床公司成立后,这个问题更加突出,人浮于事,一崗多人的现象比比皆是,一线工人不满意,说办公大楼人满为患,快要“爆炸”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进了不少银行、税务等系统个别有权人员的‘关系户’,我能挡得住吗?还想不想贷款,免税?”
戈泽其看着阮明珠道:“这种情况在我们公司也有许多,以前我在介绍人进厂时,从不考虑企业的实际困难。现在我身临其境才有深切体会,企业是敢怒而不敢言啊!”
夏明兰道:“不过还得实事求是说句话,开后门进来的也有能干实事有技术的,但比例小。有技术的操作工人宁肯当仓库保管员少拿点奖金,也不肯去一线生产崗位,技术再好也荒废了!
后来我们搞定员定编、竞争上崗。计划订得很好,实施起来阻碍之大,超出想象,吵的闹的骂的,跑到你家里来哭哭啼啼的应有尽有。最难应付的是触动了关系户的神经,打电话说情的、直接找上门来面谈的,还有的甚至立马给我们颜色看!有一回生产急需的流动资金,各项贷款手续都已备齐,资金就是迟迟不到位,后来私下交流才明白有个‘关系户’可能面临下崗,给我们打预防针来了。最后的结果是中层干部竞争上崗工作顺利完成,精简管理人员计划不了了之。这一回算是让我长了见识:国企改革,谈何容易!”
戈泽其的脸色灰暗下来。“机床公司老职工去市政府请愿的场面我也见过,真叫人哭笑不得。职工要求一视同仁有合理的一面,政府要求安定团结也是对的,可是企业也有企业的实际困难,也不能责怪企业领导没有尽心尽力,这笔账我看谁也算不清。看来我们的精简计划只能暂时搁置了,公司的关系户也不少,万一吵闹起来没人能应付得了。要是有人趁机在背后煽风点火,我们的公司就该关门了!”
夏明兰感慨万端。“机床公司在人才流失方面是一个大问题。
近几年民营经济迅速发展,国企在人才和产品两方面有意无意地作出许多社会贡献。三年来,三江市新增了五家小型机床厂,生产和机床公司相同的普通机床,其中三家的创办人原是我们公司的职工。普通机床技术含量不高,几个有本事人凑在一起就能办个厂,这几家厂挖走了机床公司不少骨干。他们的成本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在一定程度上跟我们公司形成了竞争。
对此我们无能为力,阻挡不了他们自己当老板的积极性。我们没有留住他们的经济手段。说实话,机床公司的职工工资水平虽然比其它国企略高,但仍然跟不上物价水平的上涨,仅仅是解决了温饱问题而已!”
戈泽其不住地点头。“你说得太对了,机械进出口公司存在着同样问题!据了解,一些有能耐的业务骨干私下正在议论辞去公职自办公司,其中还包括一名副总。他们唯一的顾虑是进出口贸易的自主权问题。倘若国家政策有松动,估计我们公司很快就会分裂,这种趋势也是无法避免的。恐怕我以后也会走上这条道!”
夏明兰惊讶道:“你也想自己当老板?我至今还记得你当年登在三江日报的批判文章是那么慷慨激昂。这夸度也太大了吧!”
戈泽其略显尴尬。“做人最要紧的是顺势而为。任何跟潮流过不去的举动都是不理智的。个人左右不了大势,但可以在大潮流中把握机遇,为自己争得一块最佳的立足之地,这就是安身立命必须具备的灵活性!”
阮明珠默默无语。她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不出来。回顾戈泽其走过的历程,实在让人无语:他对“顺势而为”确有独到之处,他和原配夫人不就是“顺势而为”离了婚吗?那一位至今还处于植物人状态,而他已经“顺势而为”多次了:顺势表忠心,顺势当上革委会副主任,顺势当上副书记,顺势下海,不久可能又要顺势当上他曾经竭力批判过的大老板。真不愧为巍然屹立的长青树、一贯正确的不倒翁!
夏明兰对戈泽其的“灵活性”早就感同身受,他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端行为。居然可以用官帽与程立人做交换!程立人原本就品行不端,他俩的肮脏交易更起了推波助澜作用。程立人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戈泽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至于组建机床公司时的失误就更不必说了!
戈泽其有当老板的思想准备,谁都无权批评他不对,这只能说明他对国企的信心不足。过去被看成铁饭碗、大锅饭吃得香的国企越来越失去吸引力。
夏明兰继续分析机床公司内部管理的弊端。“机床公司之所以留不住人才。跟分配机制密切相关。‘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是公司长期存在的平均主义表现;‘能进不能出,能上不能下’则是用人机制方面的弊病。要想在这些方面加大改革力度,同样困难重重,国企内部的‘大锅饭’已经到了严重影响生产发展的地步。目前的经营现状是生产成本高、生产效率低、产品质量不稳定,造成销售额虽有上升,销售利润却明显下降。再加上职工情绪波动大,乖戾气氛漫延,不安定苗子时隐时现。”
夏明兰沉思片刻。“机床公司内部问题很多,外部环境也不客乐观。有些政府部门依然认为机床公司发行股票,得到大笔资金,是唐僧肉,都想来分一块。拉赞助的,要求为兄弟企业担保的,有亲戚朋友在公司工作要求照顾的络绎不绝。公司董事会明知是个坑,还是不得不往下跳!原因很简单,囯家的企业,政府管着。政府要求回报,要求你顾全大局扶持地方企业,能不服从?”
戈泽其边听边在笔记本上作记录,同时不住地点头。听到后来,他的感慨比夏明兰更多,考虑的问题更深入。
戈泽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了夏总的介绍,我既憋屈又欣慰。憋屈的是我们几个下海到国企工作,受到种种因素制约,无法舒展我们的抱负,却随时都有陷入泥坑的危险。最近一段时期,我专门对三江市几家较有名气的国企做过研究,发现机床公司的问题具有普遍性,如果不加大改革力度,很难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要求,但是,国企改革谈何容易!感到欣慰的是我们在企业模爬滚打三年,积累了经验,认清了形势,更坚定了前进的方向。从今日起,我将会进一步修订后半生规划,毫不犹豫地走自己的路,防患于未然,以便立足于不败之地!”
夏明兰听出了戈泽其的言外之意,她的明眸中露出了惊讶与不屑:戈泽其“顺势而为”的灵活性太让人惊讶,看来他的所谓后半生规划其实便是等待时机与国企拜拜,当他的红色资本家!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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