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除夕,桓姚头一次在宫中参加了宫宴。临近年关,不论是会稽王府还是其他府上,都忙着为过年做准备,少有宴饮集会,是以,这也算是桓姚出嫁后的二十多天里,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
宴会在长乐宫举行,牛车停在宫外,由各自的侍人拉到专门停放车辆之处,所有人都步行至摆宴的中央大殿。
桓姚与司马昱一路行来,不知引来多少人的瞩目。妇人妆扮的桓姚,在清逸出尘中比之以前又多了几分风流妩媚,王妃品级的礼服和首饰,非但没让她显得老气,反而华光无限,真正衬得上是神仙妃子。
桓姚的美貌,从重阳宫宴就在建康城中广为流传了,不过那时仅限于年轻的郎君和女郎妇人们中间。眼见为实,婚礼上那惊鸿一瞥,在士大夫们之中,也传出名声了。不过,那时看到的都是少数人,于是,今日倒是许多人纷纷抱着好奇心,等待着司马昱夫妇二人的到来。
“会稽王那老匹夫,艳福不浅!”这是许多人共同的心声。
有知情人倒是为东海王司马奕惋惜起来了,据说桓温曾经是有心将桓七娘子许配给东海王的。
赶巧的是,司马昱和桓姚就正好在大殿门口撞上了东海王夫妇。
年轻英俊的东海王司马奕从另一条回廊行来,远远就看见众人纷纷为司马昱夫妇驻足,遥看了一眼,那妙龄少妇确实身姿窈窕,十分吸引人。不过,因着桓温以前的那个提议,为避嫌,他还是快步往大殿行去,却没想到两方人同时达到大殿门口。
即使司马奕心知众人有意看热闹,并不想去看桓姚的样貌,却还是因为不经意间映入眼帘的一瞥呆立原地。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只有这一句古诗。以往所见的美人,不管男的女的,竟无一人能及得上此女子半分。
司马昱虽说因为方才众人的艳羡倍感春风得意,如今,看到司马奕这般明目张胆地看桓姚,想着那一段往事,心中还是有些不快的。是以,主动开了口,“延龄,倒是许久不见了。”
司马奕的妻子庾氏拉了拉丈夫,司马奕这才回过神来,和妻子一同向司马昱夫妇行礼。
“六皇叔祖大安!”
司马昱道了“免礼”,两人又给桓姚行礼,“六皇叔祖母玉安!”
“两位不必多礼。”桓姚也道。
这声音,真是如空谷幽泉一般动听。司马奕直起身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桓姚身上。方才那么短暂的时间,如何能看得够。
司马昱见状,也不顾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就牵住了桓姚的手,温柔地道:“王妃,时辰差不多了,进去罢。”
桓姚对司马奕夫妇礼节性地笑了笑,就跟着司马昱进殿了。
司马奕只觉得她的笑容一绽开,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庾氏看着呆立在原地,久久望着桓姚离去方向的丈夫,暗自皱了皱眉。
司马奕的表兄周十一郎君上前来,揽着司马奕的肩膀,低声调侃道:“可是后悔了?”
庾氏站在另一边,自然是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闻言,也不由自主看向了司马奕。几个月前,桓温要求司马奕废黜王妃迎娶他家七女一事,庾氏并非不知情。当时丈夫的坚定让她深受感动,可如今……
司马奕有些烦乱地推开周十一郎君,严肃地道:“胡说什么!”然后一甩衣袖,大步进了殿去。
皇帝病重,只在宴上露了个面就回寝宫了。桓姚偷偷打量过皇帝,看面色,估模着是没多少时日了。
后宫的另外两个主人,皇太后和皇后,因着皇帝的病情,显然也不太有心情与众人欢享宴饮,皆早早离场了,只留宴上一众人欣赏着歌舞,举杯畅怀。
男人,多数是的,桓姚虽已为他人妇,不见得能占着什么便宜,但能和她说说话也是好的。知道桓姚玉衡山人的画作者身份,许多人便借着探讨书画的名义,开始和桓姚搭话。碍于礼节,桓姚也落落大方地予以回应。一个人成功了,自然就让更多人跃跃欲试。
不多时,会稽王夫妇的案前,就围了好些个人了。一开始,都是来给会稽王司马昱敬酒的,到后来,却都跟会稽王妃桓氏搭话去了。一时间,桓姚简直如同众星捧月。
皇族之中,能封王的,并不全都在建康。因此,司马昱和桓姚旁边的那一桌,就恰好是东海王夫妇。早在第一个敬酒之人过来之前,司马奕就试探着跟桓姚说过几句话了。此时,见桓姚和司马昱被众人围住,便帮着上去解围,将一干人等全部赶回了各自的席位上。
不过,即使如此,整个席上的话题,依然是在围着桓姚打转。
沉默了许久的庾氏,此时也搭了腔,道:“说起六皇叔祖母的画,早年才到建康时,妾还有幸在雅风堂花了几十两银子买过一幅。”
这个时代的贵族,皆视金钱如粪土。且不管心里如何想的,至少面上和人前,得这般说作。书画乃是风雅之物,拿出去买卖,显然是极掉身份的事情。虽然桓姚曾经在雅风堂寄卖书画确有其事,但如今其已经贵为王妃,再把此事拿出来说,就是有心揭底打脸了。
此话一落音,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桓姚身上。
桓姚并没有此时人的观念,因此,虽然明知庾氏的用意不大友善,却也还是不以为意地一笑:“如此,倒要多谢侄孙媳妇赏识了!”
有些事情,就是你越遮掩越介怀,旁人也就越把目光落在那些污点缺陷上。桓姚这毫不在意的样子,倒让人觉得她胸怀坦荡,磊落不羁。
庾氏一拳打在棉花上,自然是不甘心的,紧接着又道:“六皇叔祖母不必谢妾。妾看惯了那历代大家的名作,可赏不来叔祖母的画。这画啊,后来被我家大王的一房贱妾讨去了,下等人,挂在房中图个喜庆。”
言外之意,桓姚的画作既不高明也不高雅,只配拿给贱民装饰房屋,登不得大雅之堂。
这很明显是挑衅了。众人此时都有些看好戏的心态,东海王妃与会稽王妃,果然是结了仇的。也是,任谁对差点抢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也不会有善意罢。如今,倒要看看,那历来以画才著称的会稽王妃,被人如此侮辱是什么反应。
不过,未等桓姚开口,首先发作的便是会稽王司马昱,其一拍案桌,怒斥道:“放肆!”桓姚的画被如此贬低,他自然是不能容忍的。
接着,一直是宫宴座上宾的,建康城中那有名的画作大师青年才俊顾十九郎君,也高声道:“东海王妃此言差矣!心存高雅,何论身份贵贱!古时子期为樵夫,亦可与伯牙通琴音,大夫贵胄中,又有几多可闻阳春白雪之雅意?论画作高低,可不止名声一途!”
言下之意,东海王妃根本不会赏画,只不过是那古时候的名作来附庸风雅。
顾恺之站起身来,遥遥朝桓姚敬了一杯酒,道:“会稽王妃之画作,不仅形神绝佳,更兼雅俗共赏,小生叹服!”
顾恺之的一番话,将庾氏堵得哑口无言,暗恨于心。
在座众人,也并非所有人都真的具备赏画的功力,听闻大才子都如是说了,自然是跟着附和,夸奖起了桓姚的画艺,生怕落后了一步,让人觉得他们不会欣赏桓姚的画作,是个俗人。
风向顿时倒向了桓姚,不战而胜。不过,这也为来日的波澜埋下了隐患,此为后话。
桓姚虽说对于庾氏的挑衅并不太生气,但顾恺之的维护,也还是让她心中有些感动,向顾恺之微微一笑遥遥举杯以示感激。随时关注着桓姚的司马昱自然没错过她的这一动作,心头像针刺了一般。
不想再让自己的王妃被众人纠缠,司马昱便借故带着桓姚早早退场了。
牛车上头,有些微醺的司马昱直接将桓姚抱在了膝上,有些落寞地道:“海棠儿,这宴上,不知多少男子爱慕你!为夫已经老了,你却正当妙龄……”
“不许胡说,”桓姚转过身,伸手轻轻捂在司马昱的嘴上,“你哪里老了,可不是正当年富力强之时?”
司马昱摇摇头,“为夫今年都四十六了,你却才十六岁,大了你整整三十。我就是再活二十载,你也还不到四十。海棠儿,为夫不能陪你白头到老,你可后悔嫁与我?若是当初嫁给延龄……”
和桓姚成婚的时间越久,司马昱就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心中也越来越惶恐。这年代,人能活到六十的都不多,他已经年近五十了,又能再陪桓姚几年。那么多人觊觎桓姚,不说外人,就是他府上的那个小畜生也对她有念想,他若去了,桓姚还风华正茂,不知多少人来打主意。一想到那种情形,他就不甘极了。
嫁不嫁给他,岂是桓姚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不过,话却不能这么答,桓姚其实很清楚,司马昱不是在问她答案,而是在求安心。
“怎么会后悔?嫁给你的每一日,我都过得很幸福。”桓姚伸手搂住司马昱的脖子,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我的夫君,论人品,论才学,论相貌都不知比东海王好上多少倍,还得感谢缘分天赐,才有你我的今日呢!道万,你不知晓,当初得知你向父亲举荐我时,我就曾想过,将来若觅夫婿,便一定要找像会稽王一般的人!哪曾想,如今真就嫁给你了!”
两人以前柔情蜜意时,司马昱早就提出过,让桓姚私底下叫他的字或者夫君,是以桓姚从善如流。
自然,这些话都是桓姚瞎编的。司马昱却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说,心头又惊又喜,“海棠儿,你这话可当真?”
“骗你作甚!”
“唉!真悔当初未曾早些见到你!”司马昱不禁叹道,想到当初,若是早些去见桓姚,中间也不至于蹉跎了五六年,而且还苦苦寻觅而不得,寻找桓姚的那几十日,真真是度日如年。至今想来,几乎都不愿再来一次。
桓姚听得这话,噗嗤一声就笑了,轻捶了他一下,“人家那时候,还是九岁幼女,早些见到又能如何?”
司马昱也笑了,倒真没想到这点,又贫嘴凑到桓姚耳边,“做不成夫妻,先做个知己也好啊,你说是不是,海棠儿?那时你可还给我画过美人图呢!”却全然忘记,他那时还有作为正室的王简姬。
“道万,你要想陪我白头到老未尝不可,这世间的百岁翁也不是没有,你如今身体还很强壮,好生调养将息着,再活五十年也不在话下的。”桓姚原是在司马昱怀里撒娇,说到此处,正色望着他,命令道,“所以,以后不许去其他人那里过夜,要节欲养生,听见没?”
司马昱心头原还有些郁郁,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连带方才因看见桓姚对顾恺之笑而产生的怨怼也烟消云散,“小妒妇,你又来了!自你入门,为夫何时再上过他人的床?”
“哼!往后,我是说,往后也不许!”
司马昱心情大好,连连应道:“是!是!往后全在我的海棠儿这里,谁都不理!”
这话,他倒是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再没招过别的姬妾侍寝。连单纯过去别的妾室院里过夜也不曾。只不过,为了不落个凉薄名声,他偶尔还是会到那些跟了他多年的老人的院子里,用一顿哺食或者喝喝茶,以示恩宠。
只是,显然他的这一点安抚手段并没有起太大作用,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结果,必然也是三千怨恨在一身。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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