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风刮过地,笔尖描起了八卦。
我轻轻地,撒一瓢淡淡的墨香,
留一对黑白的轮廓,分割昼夜。
梵文指向了天竺,
叨叨地絮语,在浅吟中,萦回了生死的漪糜。
桀骜,便无谓形式的桎梏,
请容我执笔,蘸一抹黄金,在纸上书写岁月。
文字圈成了亘古的玉玦,
墨迹干巴巴地把时间凝固。
蚕丝吐尽了,
我不知,这最后的束缚,
竟是青春无悔的放逐。
——摘自窦泌的心情随笔《可圈,可点》
卯时,山风微凉。我抱着一堆狗尾巴草,坐到了十里渠顶上凹凸的沟槽中。风里头混着股牛血的腥气,我顺手捏了把地上的泥土,湿的。还记得阿爸在的时候,这里一直都是干的,不但泥是干的,就连风也是干的。我呆呆地看着枯藤上的秋千架,它依旧还是那么结实,但一到梅雨时节,那两股粗粗的麻绳儿,就会像朽木一般散发出潮湿而腐朽的气息,令人不得亲近。
我听着秋千在花架上摇摆,吱呀吱呀地响。架上空无一人,空荡荡地摇摆显得轻盈,我恍惚间觉得,这一前一后的萦回,几乎都要把沉重给刮散了。
“阿爸,我来看你了。”我把狗尾巴草平整地放到了那微微耸起的土堆前。风轻冷地,吹去了些尘土,我这才发现这坟前的野草长的又比去年高了许多。我轻轻地拔开了这一寸寸无名的野草,用袖子轻轻擦拭野草堆中那片薄而破败地,无名的木牌,仿佛看到了阿爸老而苍白的笑脸。
“唉!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啊!”身后传来了略带调侃的叹息声,我珊珊地向后望去,发现竺寸草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我身后,不合时宜地吟诗作赋起来。
“蜜豆,看见了寸金哥哥,怎么也不问声好呢?”他开始故弄玄虚地忽悠我,竟拿我当起了傻子。
“问,我怎么好意思不问呢?”我不买账,起身作了个揖:“竺寸草,带我问你哥好啊。”
“看准了,我是寸金,不是寸草。”他继续装疯卖傻地忽悠:“你可别乱认亲戚。”
“有意思吗?”我猫着步子坐到了悬在半空里的秋千架上,耳边一顿吱呀地乱响,“我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尤其是自以为聪明地傻子拿我当傻子。”
我低低地朝着他嘀咕这一段稍稍有些绕脑子的话,企图绕晕他。
“行啊,蜜豆,看来是我一直低看了你呀,我很好奇,你说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你怎么就能看清谁是谁呢?”他表示颇感兴趣地问:“说说吧,我等着听。”
“这还用得着说么,村里头就你一个人叫我蜜豆,不过这也不是重点,我要说的重点是:”我轻笑,“竺寸金话很少,不像你这么能放屁。”
“嘿嘿”他讳莫如深地笑笑:“看来你还是很了解我阿哥的嘛。”
“我不也很了解你吗?”我学着他装傻充愣。
“你确定这种了解真的一样吗?”他开门见山,“你知道,我阿哥一直很关心你,你知道的。”
“是么,”我冷着脸,很直白地说:“你要我怎么能相信,他的关心不是另有所图呢?”
“你怎么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呢?”他愤愤不平地抱怨,“我知道,阿哥的养母和你家有过节,可是阿哥是不知情的呀,他八岁那年才来的十里坡,过继给秋波婶儿的时候,你阿爸已经死了,你怎么能把这笔帐算到我阿哥的头上呢?”
“可他也确实是窦秋波的养子,不是吗?”
“可那也只是养子啊,没有血缘关系的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急了,也开始绕着口令吵吵,我有些气,开始单刀直入地反驳他:“即便是养子,那也是窦秋波家的养子,这是任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蜜豆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他说,“是他,是他让我来看看你的,他知道每年的陪玛节,你都会来十里渠,这只有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是真的挂心你才会求我过来,就怕你想不开会出事儿,你懂不懂?”
“想不开?!”我冷笑,“你放心,在没弄死窦秋波那死女人之前,我是不会想不开的。”
“蜜豆”他唤我,眼里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在暗淡的月光下,却显得格外清透,“你变了,你知道这些年你变了多少吗?你不爱出门不爱说话甚至连笑是怎么个样你都给忘了。”
“我早就不会笑了,我的眼里,只有恨。”
“除了仇恨,你还记得什么?!”他好没缘由地吼我,这比狮子吼还怖人的怒吼,竟是把老树上的麻雀,都给吼飞了。
我呆呆地看向红了眼眶的他,良久。
“还记得什么?你是问我还记得什么么,好,我就告诉你,我还记得些什么。”我把他拉到那个无名的坟头前,很是忧伤地控诉:“这就是阿爸,耗尽毕生精力悬壶济世的阿爸,我记得,我一辈子记得。我当然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他就是因为种了能做药引子的罂粟,遭到窦秋波的觊觎,被窦秋波的一通电话给害死的,就是被那一通电话,给活活逼死的!”
“还有”,我捧起了坟前的狗尾巴草,忧伤地说:“这是阿爸嘱咐我的,我也记得,他说,要是有一天他死了,就在他的坟头放一株狗尾巴草,这种野草都是贱着长的,有了它,他再不用再担心会有人来打扰他,他就可以很安心很安心地睡去了,可而今呢,”我奋力地指着那无名的木坟牌,“你觉得,他睡得安心吗?就因为被扣了个监守自盗的罪名,他至今都进不了祖坟,草草的葬在了这尿不拉屎的地方,甚至连个名字都落不成,过得好不凄凉啊!”
“蜜豆···”他有些动容地想过来拉我,我情绪激动地推开了他:“你别碰我!竺寸草,你知道什么呀,就那么凶巴巴的吼我,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就吼我,连你也对我凶,我有气儿向谁撒去啊,啊!”
“蜜豆!那都是上辈子的恩怨了,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
“过不去!”我用力地摇着头,把自己摇成了拨浪鼓:“永远都过不去,这是我心里的一道坎儿,怎么着都不可能过去的!”
“竺寸草,我不需要你可怜,也请你告诉竺寸金,别花那么多心思在我身上,因为我不稀罕,不稀罕!你们做再多我也不会领情,我们之间,永远是生人!”
决绝的絮语把天给念黑了,油灯耗着微光,拉长了他看不清情绪的脸。
有那么一刻,我也曾感到莫名的心慌,怕他们兄弟二人,受不了我的无理取闹,而气我而去。曾几何时,我也像今天这样,冲着他们吵过,闹过,蛮不讲理过。
我也从很早的时候就晓得,好脾气的永远是寸金,而板着脸的那个,永远是寸草。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三个曾是那么地相亲相爱。
数年以前,在寸金还未过继给窦秋波的时候,我们是很好很好的玩伴。还记得寸草打小就顽皮,老拿着宰牛刀来削我的头发,有一次,我一个不留神儿,头发真的被他那把骇人的大刀给削到了,断了的头发像枯死的桔梗一样倒到了地上,我吓得一下子就哇哇地哭了起来,这时候,寸金就会出现,给我几粒兰花豆吃,我便乖乖地,再也哭不出声音。
老竺家是村里头唯一一家的外族人,听族里头的长辈说,他们是傈僳族的人,来自遥远地怒江,一个双胞胎的天堂。寸金和寸草,就是在这个天堂里诞生的。
兄弟两真的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寸金是个很安静的孩子,不像寸草,就跟是得了多动症似的不做只月兑缰的野马四处瞎跑跑,搞不好会死人的。
不幸的是,很多年以前的一个秋天出了场天灾,竺老太和竺老爷就是在那时候染的瘟疫,双双病逝了。
寸草被村里的张瘸子收养,而生性好静的寸金,因为长得乖巧,就被窦秋波那毒婆娘收为义子,或许没得选择,抑或不想拒绝,寸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替老窦家延续起了香火,这也就是我最恨,最恼的地方。我真的懊透了,窦秋波这辈子,也就是个当寡妇的命,也许生的一副天生的克夫像吧,她在很早的时候就死了丈夫,而她的孩子,也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我本想着,这么个背时背运又丧尽天良的弃妇,注定要一辈子断子绝孙,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竺寸金,很没道理地解了窦秋波的一筹莫展,而寸金,也莫名其妙的成了我毫无血缘关系的挂名表哥,我痛恨他,痛恨他在窦秋波最困顿的时候拉了她一把,还记得过继的那一天,她们家搞得很隆重,把全村人都给请了去,“这是我家儿子,”窦秋波大声地宣告,仿佛生怕有谁不知道似的,说的十分招摇。让我搞不懂的人,是寸金,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在窦秋波的身旁傻笑着,仿佛是认定了窦秋波是他唯一的妈,开心得都忘了祖宗。
最要命的是,他说他喜欢我,在我得知这一点之后,我更不知道我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他,若说是兄长,那他现在又是我仇人的儿子,若说是恋人,可我对他又无半点儿男女之情。
除了躲着他,亦或是见了面不给他好脸色看之外,我真是别无他法。
是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寸草就寸金这么一个亲人了,他这么护短地考量,我能理解,只是对于寸金,我不能承诺任何。
我们有各自的立场,就像是搁浅在沙滩上的两尾鱼,这辈子,注定没有交集。
刺骨的风,把夜给吹凉了。
他就这么站着,像一尊素雕地,失了声。
我想了想,最后抱歉地说:“那个,我不是故意要朝你发火儿的,你、你回去吧。”
“蜜豆,我能再问你一句话吗?”他疲惫地开口,仿佛已经倦怠,而且,已经倦怠了很久:“只要你回答我,我立马就走。”
风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蝈蝈吱不出声,我就这么沉默地站着,尴尬地,无言的默许。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如果,当年被秋波婶儿领走的人,不是我阿哥,而是我,那你有没有可能,会像仇视阿哥一样的,仇视我?”
低低地碎语打散了朦胧月色里的漪糜,我小心翼翼地抬头,对着他眼里如江水般清澈的光:“不是‘可能’,是‘必定’。”
不远处就是十里坡,篝火就那么远远儿地明亮着,我能听到村民们欢乐地皮鼓声,而我渺茫的心声里,却哼唱起无声的哑语,缅怀着经年前,那无数段冗长而高亢的山歌,兀自泪流。
“蜜豆,”他说,“你没有心的。”
他走了,离开了荒芜的十里渠,奔向了不远处,那一片的炫目地灯火通明。
一切又静谧了,我看到十里坡底的火光下烧起成片残红的暗影,那看似拉不长的黑暗,却笼罩了十里渠顶上的整片天空。
“对不起。”我攒紧了手心湿湿的汗,深深地致歉,只是,这句被遗弃在风中的呓语,我不会让他知道。
真的,不会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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