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腕一看,已是三点。才突然想起,还要去开女儿叶子的家长会。匆匆地关了店,往幼儿园赶。明年女儿就要上小学了,是留在身边上还是送回乡下妈妈身边上,一直还在困扰着她,她想今天去听听老师的建议,再帮她分析分析利弊。
照例是老师笼统地介绍一下最近幼儿园的情况,再重点表扬一些孩子。接下来就是推荐各种兴趣的强化培养,这次是推荐一个美术兴趣班。老师对眉子说,“金小姐,你家叶子好象很喜欢画画,我们建议她能进这个兴趣班,接受正规的指点和辅导。”
“妈妈,我真的喜欢画画。”叶子在边上扯了扯眉子的手,抬头热切地望着眉子。
眉子蹲下来,模着叶子的头发,“你真的想画画?有多想?”
“很想很想。妈妈。”
“康老师,这个班多长时间?多少费用?”
“每周两小时,分在两天下午。一共三个月,费用是600元。”
“那,康老师,就给我们叶子报个名吧。”
“谢谢金小姐。”
“谢谢妈妈。”
“咦,叶子,这是谁教你的?为什么要谢谢妈妈?”
“妈妈,是老师教的,老师说,不管是谁为自己做了事情都要谢谢。”
金眉和康老师对视一眼,开心地笑着说“谢谢老师。”
也是叶子的这一声“谢谢妈妈”让金眉瞬间作出了让叶子留在城里读小学的决定。她一直觉得,懂得感恩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她不奢望叶子将来能如何如何出人头地,只盼望她能平安,能快乐,一个懂得感恩的人通常比较容易获得快乐,容易淡看人生的风风雨雨。
“妈妈,外婆有好久没有来了,她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你想外婆了吗?阿勇公公生病了,外婆要照顾阿勇公公,过两天我们去看外婆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要去帮外婆剪钮扣。”
金眉的母亲结婚后一直跟着丈夫做纸扎生意,就是为死人扎些装衣物的纸箱子,剪些纸衣纸物什。农闲的时候夫妻一起做,农忙的时候就去照管几亩责任田。直到金眉的父亲去世,金眉的母亲还是照旧这样坚持着,所以,金眉的物质生活到也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衣箱生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客户的要求与时俱进,金眉的娘则也要跟着与时俱进。
随着时代的发展,经济的好转,她所要提供的东西从瓦房到楼房到别墅,从自行车到摩托车到汽车,从佣人到管家到姨太太,从电话到手机到电脑,总之,活人的世界里的一切都可以复制并以灰烬的方式通过火焰之路在那个死后的世界里为我们故去的亲朋好友服务。
金眉小的时候,会帮妈妈将红纸糊到芦苇杆扎好的箱子的框架上,或者在已经糊上红纸的成了型的箱子的四角上贴上金纸,做得象木箱上的铜包角,或者是糊上金锁。有时候她也会剪些衣服,裤子,裤子比较方便,衣服稍微麻烦一些,因为还要剪许多小小的圆,作为钮扣,再一只一只地糊到衣服的门襟上。
现在连叶子也会剪钮扣了。金眉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丝幸福的笑意悄悄地晕在眼角。
金眉的妈妈尽管靠着纸扎生意补贴家用,但经常跟金眉说,“这些啊,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没人好生相待,死了好像突然亲密了起来,生怕他们在那边受了罪。”
“妈,那死了的人真的会来找他们的麻烦吗?”金眉小时候会问妈妈。
“妈妈,外婆做的衣服死了的人真的能收到吗?”叶子突然问。眉子又笑了,原来一代一代的连困惑都那么相似。
“咱们下次回去问外婆好吗?”
金眉的思绪又被牵到了小时候。
农村的孩子的童年里没有狼外婆,也不太多凶猛恶兽,大人拿来吓唬孩子的通常都是各种大鬼小鬼。
金眉的童年里充满着各种版本的鬼故事。而金眉家常常是这些鬼故事的中转枢钮。好多来订购箱衣的客人都是带着最新鲜出炉的鬼故事来的,绘声绘sè地讲述一番,然后再说受何人指点,要如何料理。最后,才是订单的具体内容。
金眉常常有机会听到第一手的鬼故事,也常常贩卖二手鬼故事。久浸其间,却仍是胆小。晚上她不敢独自到没有灯的房间里,她怕黑暗里会有鬼冲她眨着绿sè的眼睛;她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听说厕所经常会坐着红孩儿;她不敢走在小河边,因为如果在河边闻到腥味,就证明水鬼就在附近活动;她不敢走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因为那是鬼兵练兵的场所;……最可怕的是,大部分鬼看得见你,你却避不开他们。
但金眉还是会讲。农闲的时候,邻居经常会一把抱起叶眉,说“来,眉子,讲个鬼故事。”
——有一个小木匠,在主人家做了一天的活,晚上吃了晚饭,背起工具就往家走。走不远就觉得身后一直有一种奇怪的“咔嗒”“咔嗒”的声音一直跟着自己,他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他走快,那声音响得急,他走慢,那声音响得缓,他停下来,声音也跟着消失。小木匠已经觉得越来越害怕,不顾一切地飞奔起来,也不管那声音急如骤雨,浑身汗湿了,终于跑进家门,迅速将门关上,闩好。(门能关得住鬼吗?)一坐在凳子上,先大口喘了几口气。再看看自己的工具,才发现弹线用的墨斗的线从门外一直拖至工具袋边,而墨斗还被关在门外。才知虚惊一场。
这其实不是鬼故事,反而倒是一则反对迷信弘扬科学的小故事。——鬼在哪里?鬼在心里。
“眉子,这不算,这个里面没有鬼啊。重来重来。”
——前天,有一个人一早来我家,说要订二十个箱衣。妈妈问为什么要这么多,来的人说是河西的三德死了,他家说要办最好最排场的丧事。
“你瞎说吧。昨天我还在公社的供销社碰到他,他还托我给他领养的女儿说个好人家的呢。”
“这种事能瞎说?就是昨天夜里。三德从朋友家吃了晚饭回家,洗了上床睡觉,你知道的,那两夫妻一直未能生育,但感情好着呢,四十多岁了还睡一头呢。(叶眉的乡下的床都是超过2米长的大床,一般人家夫妻都会脚对脚地睡两头,即使是新婚夫妻,也会在起床的时候将枕头分别放回两头去)睡了一会儿,他老婆听到耳边似乎有螃蟹吐泡的声音,点灯一看,三德的嘴边已全是泡泡,怎么喊也喊不醒,等去叫来医生,已经没了气。”
“真的?”
“他老婆说,前天晚上三德从公社回来,也是吃了酒席回来,说经过桥头的茅厕时,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子在厕所上,还问他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没想到那孩子说,是他的孩子,来找他的。他老婆只当他吃了酒说醉话,没理睬,结果,就才过了一天,就去了。”
金眉自己讲得一身鸡皮。结果,那帮大人却也开始就这件事议论开了,因为人是隔得不远的人,事是近期发生的事。
“我在西边也听说三德遇到红伢儿的事的。”仿佛为了证实金眉说的不假,又仿佛是为了证实世间果真有鬼,其中一个大人说。
然后,他们便不再讨论鬼之有无,而是将话题转向了三德新寡的媳妇和待嫁的女儿。
金眉小学时,同班同学的妈妈,现在讲应该是有些jīng神方面的毛病,一旦发病,就会到处瞎跑,没rì没夜,有时候是在一段浅水沟边找到她,而且一半身体浸在水里,有时会在一个草垛的旁边找到她,有时会在生产队的猪窝里找到她,浑身猪粪,一律都是神志模糊,口中念念有词,据说还是她过世的婆婆的口气和声音,每次找到,大人都说,某某人又上了某某人的身了,来讨债了。然后就是请人来做法事,驱鬼逐邪。
金眉初中寄宿学校时,平时每天晚上学校都会在9点30分统一熄灯,然后值班的老师会巡视,不允许熄灯之后干任何事,包括躺在在床上嚼舌头。否则会扣班级的文明分数。但星期六的晚上是例外的,同学们最热衷的就是各自搬弄听到过的各种鬼故事,金眉总是会兴致勃勃地参与,但一定是第一个吓得掉出眼泪,然后,哀求着钻到同学的被窝里去。而这种窝囊之举自然无法保密在女生的寝室里,全班人最终都说她“叶公好龙。”
直到现在同学聚会时,还会有人说,“来,讲个鬼故事,把金眉讲到我怀里来。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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