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依然明媚,光线依然充足明亮。
餐室内的气氛却迅速冷凝;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惴惴不安。
“皇太后……”
宦官雌性化的嗓音,昭示大汉朝第一贵妇的驾临。
阿娇从席垫上一个筋斗蹦起来,连跑带跳地冲出去迎接。长公主落后了,在窦绾的搀扶下款款起身相迎。待罪的宫女宦官们手脚并用,退向各个屋角……
很快,就看到皇太后窦氏搂着孙女的肩膀,笑眯眯地踱进来。
扶母亲在主位上坐下,长公主紧挨着坐到窦太后左边,随即愤愤然直切话题:“阿母,阿娇颈后有恙,儿疑其饮食之内有……”
“阿嫖……”窦太后举手止住了女儿的滔滔不绝,头低向右,询问心爱的孙女:“阿娇呀,今之晨羹何……如?”
瞄瞄母亲和祖母,娇娇翁主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她吃都没吃,哪儿知道啊?
“阿……娇?”长公主这才注意到矮案上几乎未动的两碗蔬汤,不由勃然大怒:“寺人,汝等大胆!”
餐室执事连滚带爬到地过来,趴在地板上连磕头再这一通解释——打死都不敢怪到馆陶翁主头上,只强调是误会,是误会,统统是误会啦!
‘不管什么理由,让我女儿到现在水米不进,就是你的罪过!’长公主瞋视倒霉的内官,心火腾腾地往上冒,冷笑连连:“如此,吾女……乃自承不是耶?”
“不敢,不敢!老奴不敢呀……”内官吓得几乎厥过去,脑门都快磕出血来了——只恨前几天忘了送钱给巫师预卜一二,好躲过今天的值班。
……
窦太后对小内官后面的遭遇不感兴趣,只召跟自己的女史去看看早点到底熟了没有——无论全不全,先好的先上吧。
没一会儿,两只餐案上就摆了高高低低十多个盘碟,点心、蔬菜和羹汤罗列期间。宫娥们伺候两位小贵女进食。
一脸和蔼地听孙女吃菜喝粥尝点心,半晌后窦太后问一问女史,得知阿娇已吃大半了才轻声细语地责怪起来:“所谓‘令……有缓急’,阿娇,岂有弃‘缓’而就‘急’之理?”
阿娇放下汤勺,拱到祖母怀里扭扭蹭蹭。
“呵呵,阿娇,阿娇……”老太后被孙女撒娇的动作逗乐了,拥着娇娇翁主轻拍慢抚,但口中还是严肃地强调:以后再不许推迟吃饭时间了。没什么比健康更重要!教训宦官什么时候不行?吩咐一声,交给有司就成;何必耽搁进餐?
伏在窦太后胸前哼哼,阿娇搂着祖母的脖子乖巧地点头。
大汉皇太后绽出满意的笑容,问清窦绾也吃好了,就让吴女陪贵女们回去小休补眠——馆陶翁主陈娇后面还要去宣室殿。
吴女应声想爬起来,稍动动马上退回原状,偷偷地瞟长公主!
窦太后没听到侍女的回应,感到奇怪:“阿吴?”
女官缩在那里,期期艾艾地回话:“皇太后,婢女有罪,婢女有罪……”
“有罪?”皇太后窦氏更奇怪了。
阿娇撅撅小嘴,窝在老祖母怀里不满地扭扭身子。
“阿母,事多可疑,儿命传少府诸官来此,……”敲打宦官敲打到一半的皇帝姐姐听见,连忙转过来出言拦阻——吴女是重要涉事人之一,得留着对质问话。
听完女儿一番叙述,窦皇太后啼笑皆非,道一声“饮食无错”就命女史派人去告知那几个被点到名的官吏——不用过来了,太平无事,太平无事。
“母亲,母亲……”这回,换馆陶长公主拽着母亲的胳膊不满了。
窦太后拍着女儿的手,幽幽长叹着提醒:“阿嫖,阿嫖……诸宫人从我,至今凡‘二十余’年矣!”
长公主刘嫖沉吟,不语。
她明白母后的意思:食物和烹饪,是宫廷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环。而今长乐宫城中职掌各要害部门的男女内官们,百分之百都是窦太后从椒房殿带过来的老人;也就是说,同艰险共患难,久经考验,其忠诚度毋庸置疑。
如果连这些老人都不可信了,还能相信谁?以后宫里的日子可怎么过?
“吴,阿吴!莫怕,莫怕,来……”窦太后叫过馆陶翁主的首席女官,温温和和地询问这段时间孙女是否吃过什么诱发性的食物?是否进过特别偏僻的灌木丛?有没有在杨花柳絮或其它开花植物旁久立?宠物胖兔一天梳几回毛?房间里散落的兔毛是不是被及时清理干净?东南阁中的几个鸟笼,是不是每天清扫?
吴女官恭恭敬敬,有问必答:食物应该没问题,每样食材和菜谱都是由太医审核过的,内宫的医女顿顿检查。灌木丛和花丛都没进去过;春天多雨,地表泥泞,两位贵女这段时间都是在环湖的长廊上散步。胖兔子固定早晚擦两次澡,凡出门落地就多加一次;春季以来,毛有空就梳,每天不会少于八回。小鸟……
阿娇自然没耐烦听这个,无聊地四处张望,目光触及,笑了——门槛外,鲁女正向小主人行礼。鲁宫娥怀中抱的,不是胡亥是谁?
胖兔子一落地,撒开脚爪跑得欢实,一眨眼就扑进小主人怀里。
阿娇捋捋宠物兔光润浓密的绒毛,对窦表姐招招手,低头冲宠物兔笑嘻嘻地挤眼:‘睡饱了?总算知道起床了?’
胡亥顶着一脸的无辜装傻充愣,奋力卖乖。
伸手挠挠胡亥兔耳根,窦贵女旁听姑祖母和吴女官的对话,慢慢地慢慢地——听懂了。
望望表妹,窦表姐唇边挂上朵笑容:好相似的情况啊!前年差不多同一时节,阿娇和窦表姐还有平度表姐一起去看柳絮漫天。回来后大家都没事,就是翁主娇胳膊上起了疹子。当时的长公主最初也是认为有人欲对阿娇不利,差点把个长信宫的殿顶都掀翻了。
‘难道……又过敏了?’经母后提醒过的刘嫖长公主此刻倒是冷静不少,打量打量女儿白里透红的小脸还有露在衣裳外的颈子和双手,开始头痛。
论到馆陶长公主女儿的雪肤和乌发,若在汉宫——甚至在京都贵女群中——认做‘第二’,绝没人敢自称‘第一’。
尤其是肌肤。自打小贵女被母亲抱在怀中第一次见外客,这些年数不清有多少内外贵妇向长公主表达过对娇娇翁主白皙玉肌的十分羡慕和‘十’分嫉妒——这让做母亲的自傲不已。
其实,华夏族中‘肤白’的人并不少见,但大多是类似于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略显呆板。非但如此,肤色淡的女子面上往往生出有碍观瞻的雀斑或小痣,令观者情不自禁地扼腕和遗憾。
但上述种种的不足,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的宝贝却一样都不沾。
小贵女肌肤之柔女敕细腻,恍白玉如凝脂;白中透红的娇妍,仿佛三月之桃六月之菡萏——就算公认长相最标致的章武侯孙女窦绾,哪怕面形和五官样样胜过陈娇,在肌肤方面也是‘完败’!
不过如此美肤,同样也成了长公主的‘麻烦源’:太娇女敕了,稍不留意,就容易出岔子。
想到去年就因为七月的某天一不留神让女儿多晒了会太阳,当天晚上就长痱子,其后两三个月的涂药折腾,皇帝姐姐就觉得太阳穴抽疼——户外运动对身体好。可太阳太厉害了,女儿的皮肤吃不消。现在入夏了,钦天监说今天夏天少雨,烈日炎炎的日子只会比去年多得多……
说着说着,吴女官突然想起一节,跪直了身子上报:“禀皇太后,翁主近日易粉……”
“粉?”
“粉!”
窦太后母女面面相觑,一同惊叫:这不是头一回。就在半个月之前,阿娇因用宫粉脸上起了小豆豆,找太医配药,涂涂抹抹忙活上足足十天,才消下去。
阿娇听到异动,抬头瞅瞅祖母和母亲;若无其事地垂眸,继续玩自己的。
“阿娇阿娇……”窦表姐见了好气复好笑,戳戳陈表妹饱满的额头,含笑诘问:“岂……与君无干乎?”
嘟嘟小嘴,娇娇翁主抱起胖胖兔,歪头懒洋洋斜睇窦表姐一眼。如水的明眸中转出一波调侃,好像是在问:‘如此,又干窦从姊……底事?’
窦贵女看懂了,抿嘴一笑,专心一同逗兔子。
“宫……粉?”窦太后顺理成章地认为又是少府脂粉匠人的问题。
“非也,非也。此粉来自……”吴女管赶紧否认,想要纠错,举目瞧瞧长公主的脸色,最终没说下去。
“非宫粉乎?”老祖母关心地追问后续:“此粉出自何处?”
长公主揉揉眉心,叹口气主动坦白:“阿母,新粉来自儿之官邸。乃刘静所献。”
“刘静?刘戊之女……刘静?!”大汉皇太后当下就冷了脸色,深锁眉头,面含怒气:“余孽,余孽也!莫非……其贼心未死?”
陈娇和窦绾停下游戏,向主位上张望……
“阿娇,王主静……忧矣。”悲天悯人的窦贵女,饱含忧虑地嘀嘀咕咕——窦皇太后清净仁慈,极少有较劲的时候;唯独对当年那场几乎动摇了长子皇位的宗室大叛乱一直耿耿于怀。想当然的,皇太后于叛逆的后代们不会存多少宽容心。
娇娇翁主耸耸肩,不作表示。
‘好歹……给我家生了孙女孙子……’皇帝姐姐犹疑片刻,下了决心:“阿娇,宣室殿。阿绾……”
请女史带宫女们服侍两个贵女去小憩,长公主斟酌斟酌用词,委婉地劝道:“母亲,刘静所献之粉,不合用。然儿观之,亦属无心之失……”
当朝皇太后纠成疙瘩的眉头,略略放松。
思忖片刻,窦太后先是命令余下的侍从全部退出,这才执过女儿的手,神情严肃地说道:“吾女,阿嫖,母有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