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伴随着水声响起,红云已是带着步野、柴宇靖跃到了一条宽达三十米的河流的水面上。
河中水流甚急,水也很浑,完全看不出有多深,当红云起跳的一刻,步野的心是真提到了嗓子眼上。
然后,红云就在那湍急的水面上奔跑起来。
红云四蹄下的云气形成了一个神奇的气垫,它每一脚踏下,并不是真的踩在了水面上,而是踩在了那个气垫上。
步野在红云背上向下看去,便能看到红云蹄下甚至连水花都很少浅起,只在身后留下一条长约两米的波浪。水流不停地冲消红云流下的波浪,而随着红云的奔行,又有新的波浪出现在他们身后。
步野颇为感慨地向河的上游望去,完全能感觉到那巨量的河水所携的源于大自然威势,由远处的天边而来,一直流到他们脚下,又流向天尽头。可是,在红云的四蹄映衬下,那份量真不知轻了多少。
上天造物也有所偏爱,云马,显然就得到了这种偏爱。
牧原城早有骑兵追了出来,但是坐骑全是龙犸和普通马匹,一直都追不上红云。而随着这条河的出现,不用绕远过桥的红云更是一举扩大了优势。
一个小时后,当红云在一个小土丘顶端的树下停下来时,步野心中已经只剩下“路遥知马力”的感慨。
步野先将柴宇靖丢下马,然后自己也跳了下来。
红云这个时候也不挑食了,直接就找土丘上的野草啃了起来。从昨天晚上碰到魏行那会它就开始跑,一直马不停蹄地跑到现在,它早就累了饿了。
步野一坐在地上,看着还昏迷不醒的柴宇靖,忍不住皱了皱眉。
其实在出了城门后柴宇靖就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如果要杀他,半道上步野就可以杀了,而不用带到几十里外的这里。
步野又看向了柴宇靖双腿,虽然伤口有几个,也流了不少血,却全都不深。那些敢于冒险刺向步野的士兵目标终究不是柴宇靖,当他们发现要误伤柴宇靖时,全都紧急收了手。客观地讲,柴宇靖腿上的那些伤口其实全是步野把他抡起来,主动在那些兵器上撞的……
无论如何,柴宇靖还不会因为这些伤死掉。此时昏迷中的他脸sè很苍白,连眉头都锁着,应该是这辈子都没吃这种苦头。
步野可没多少时间,他摘下了腰间的水袋,拔开塞子,然后直接对着柴宇靖的脸倒了下去。
“哗啦啦……”
终于,柴宇靖先是眼皮跳了跳,然后睁开眼来。
双眼恢复清明的一瞬,他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一眼就看到了步野。这个牧原城最风流儒雅的二把手此时脸上全是水渍,还粘着草屑,看起来已经有了几分孔乙己的风范。
“别慌,我还要问你几句话。”步野坐在那里根本没动地方,语气平静地道。
柴宇靖微微一怔,而后那全身的戒备劲一下全没了,也可以说,他整个人的jīng气神全没了。他甚至都不用去打量周围的环境,只看步野说话的状态,他就猜到了一切:步野已经带着他逃出了牧原,而他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死已注定,那又何必再自乱阵脚,死都让人笑话?
柴宇靖松垮垮地坐在地上,仔细地打量着步野,然后自嘲一笑,感慨道:“我和玉哥儿一路模爬滚打,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但凶险还要更胜上几分。至少有三次,我们兄弟二人都只差一点就栽在别人的yīn谋中。到了现在,玉哥儿和我共治一城,再往上便是只有萧家人才能做的郡王,非我二人所能染指,可以说,我二人已是位之极矣。”
步野笑了笑,冷嘲道:“你这是在变向的夸我?”
柴宇靖摇了摇头,不屑地道:“你只不过是一介莽夫,有何夸赞之处?”
“那你们却死在一介莽夫手里,又有什么好自夸的?”步野继续嘲笑。
柴宇靖一滞,这才想起来步野也是个擅长斗嘴的,昨天中午在刑台前他就已经有过体会。
柴宇靖苦笑了一下,悠悠叹道:“像我们俩,最怕的还真就是你这种不按规矩出牌的。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真正给我们造成威胁。”
这话步野爱听,索xìng顺着柴宇靖的话由衷道:“若是按规矩出牌,就只剩下死路一条。陆器抓我时,按规矩我不能反抗;反抗完杀了人后,按规矩我该有多远逃多远,任你们想拿多少村民开刀就拿多少村民开刀,我只能不闻不问;而我偏要问了之后,你们依然强硬地杀了人,按规矩我该认识到自己没被你们放在眼里,有多渺小,更该有多远逃多远,一生隐姓埋名……而你们,则只需让手下办事,自己坐享其成。”
柴宇靖笑了笑,算是认可了步野的话。
这时,步野抛出了最终结论:“总之,按规矩就是你们稳赢,我稳输。我还跟你按个屁的规矩!”
“可你照样难逃一死。”柴宇靖看不惯步野的快意,轻笑道。
步野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柴宇靖:“这个时候还想诈我?”
柴宇靖摇了摇头,平静道:“你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
听到柴宇靖此问,步野也打起了jīng神。因为他之前有话想问柴宇靖,正与此有关。
他知道这事对他来说随时都可以结束,他只要跑路就是了。但是对整个牧原城,还有东邙村的村民们,显然还不会完。
步野的底线是,他答应过洪仲威、杜三晦照看好村民,而现在他又没到随时都会丢命的程度,便不能直接拍拍走人。至少,他应该让村民们相对安定了再走,再要么就是有人追杀他追的特别急的时候再走。
对了,还有个罗秀。
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份上了,步野并不在乎再多些麻烦,或者捅出更大的娄子。
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就是!
“倒要请教一二。”步野不耻下问。
柴宇靖笑了笑,然后稍稍坐直了身体,总算又拿出了点牧原城二把手的气度来。
“先来口水。”柴宇靖自来熟地道。
这是彻底看开了?得罪了权贵的士大夫临刑前最后一顿饭时好像都有这风范……
反正水囊里还有半袋水,步野便直接递了过去。
柴宇靖接过水囊,扬起头猛灌了几大口,这才放下,又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那架势,倒又不像士大夫了,而像是泥腿子。就从这一点上,步野又看出了柴宇靖身上接地气的一面,这个半大老头应该也是起于微末。
柴宇靖将水袋还给步野,然后平伸出双手,右手在上,掌心向下,左手在下,掌心向上,两掌隔了大约有半尺远。他晃了晃上面的右手,然后看向步野:“我们简单地把这个世上的人分为两个阶层,我是这个阶层的。”
步野笑了笑,点头道:“我是下面那个阶层的。”
“不仅仅是你,所有东邙村的人,还有牧原城的所有百姓,乃至整个萧国,整个天下的贩夫走卒,都是这个阶层的。”柴宇靖晃了晃下的手掌道。
“嗯。”
“上下两个阶层,各有各的规则,只有遵守这个规则,才会被其他人认可。”
“是。”
“上面这个阶层,规则要尤其多一些,而且更为严格。而这个规则中始终又有这么一条,那就是所有人都应维护这个阶层的规则。”
步野沉吟不语。
柴宇靖自嘲一笑:“这是因为,上面这个阶层所享有的一切本来就依赖于这些规则,若他们不维护这些规则,和不维护他们自己有什么区别?”
步野一下抬起头来,眼中冷光乍现。
这些问题他其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想过,只不过后来脑袋里千头万绪,三观全乱,很多问题最后都不了了之,到现在也没个答案。或者说,是答案太多,他也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不然的话,他也不地自创出一个-87的世界。
而柴宇靖刚刚所说,正是步野曾经得出的答案之一。只不过柴宇靖做为一个真正的来自那个阶层高处的人,说的特别肯定罢了。
“所以……”步野悠悠开口。
柴宇靖点了点头:“所以,你要面对的是这整个阶层的人。”
说完之后,柴宇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步野的脸,想看到步野被吓住的样子。
但是,看看到的却是……
步野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直接抿嘴而笑,并道:“挺好。”
柴宇靖不由愕然,这步野是个疯子吗,还是被吓傻了?
但是步野却已经不给他考虑的时间,问道:“其实我之前想问你的和这个也差不多,别管我招惹了多少人,我只想问,你和卢玉死后,还会有什么人要杀我,要拿东邙村的村民开刀?有还是没有,如果有,最可能是的哪些?”
“容我想想。”
“嗯。”
柴宇靖的脑子转的极快,一分钟后便抬起头来,向步野道:“有,而且不少。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是说‘东邙村’而不是‘我们村’,按道理来说,你既然这么维护他们,就应该对东邙村很有归属感,自然而然地说‘我们村’才对。”
观察的还挺仔细!
步野不悦道:“我没必要向你解释。”
柴宇靖叹了口气,然后道:“那好。最有可能在短时间内,甚至今天就威胁到东邙村村民的,是牧原城白狼营的都统……”
柴宇靖一口气说了一串人名,全是牧原城大权在握,有资格问鼎下任知府之位的官员。为了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们说不定会以替知府报仇之名拿下东邙村的所有人,直接把村民们贬为罪民,发配边疆。
步野听的眉头大皱,现在牧原城肯定戒备森严,那么多人,他短时间内怎么杀得过来?
“还有呢?”
“剩下的就只有两个了。”
“哪两个?”
“一个是宣威将军杨奉,如果你只杀了陆器等人,他只拿几个村民出气也就完了,并不会再花大jīng力去追杀你。不过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是肯定会置你于死地。”
“嗯。”
“不过,杨奉高傲好面子,他既然已经派了魏行出来,应该一时不会再加派人手。除非时间久了魏行还是抓不到你,那时那就会不动则已,一动则必有十足把握杀你。”
步野不由冷笑:“我等着。另一个呢?”
“东平郡王萧宏。”
“东平郡王?”
“萧国当朝皇帝共有三十多个兄弟姐妹,其中十一个较有能力的兄弟被封为郡王,分管萧国十一郡。东平郡王萧宏,乃是当今萧帝的异母第十七弟,从二十六年前就被封为了东平郡王,管辖包括牧原在内的十六城。早年萧宏在东平郡颇有功绩,不过自从他五十以后,就变得专横暴虐……”
“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步野问道。
“他曾因为一位官员在宴席上多看了他的妃子一眼,就诛了那名官员九族;也曾因不满意刚刚修建好的陵墓,便把所有涉事官员和工匠都杀了。他的专横暴虐,由此可见一斑,而玉哥儿……”
步野眉毛一挑:“和萧宏关系很好?”
“不错。玉哥儿jīng于察颜观sè,又懂得投其所好,乃是最得萧宏信任的知府之一。你杀了玉哥儿,他不仅会派人缉拿你,而且肯定连那些村民也不会放过。”
步野真有种学一学多重影分身术的冲动,这么多人,而且还这么大势力,短时间内哪里顾得过来?
便在这时,柴宇靖又抛出了一枚炸弹:“其实萧宏变的专横也是事出有因,我便是知道的人之一。据说,他年青时曾是皇族最有天赋的皇子之一,十二岁就觉醒了心云,十八岁又觉醒了月复云。然后,为了修习星座要诀,他偷偷去了上国。至于到底是哪个上国,我也不知道。”
“总之,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竟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上国立刻就派人来到萧国,一番谈判之后,还是向他施以重手。从那以后,他虽然心云、月复云仍在,但却永不能再修习星座要诀。而且,他应该是不能人事了。这最后一点,却是从种种迹象上推断出来的。”
步野看向柴宇靖:“他到底月复云多少星,你可知道?”
“不知。”
“嗯。再没有别人了吗?”
“没有了。”
“好,多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嘿……”柴宇靖惨淡地一笑,知道步野是要杀他了。
但是紧接着,却听步野忽然问道:“你主动跟我说这么多,是不是存了卖我人情,也许我会放过你的心思?”
柴宇靖不由抬头,坦然承认:“是有点。”
“因为你觉得我认为你可以帮我解决掉所有牧原城内的威胁?”
“是,但是你未必会信我。”柴宇靖道。
“我又何需信你?只需要看你是如何做的就好了。”步野道。
柴宇靖眼睛一下瞪大,听明白了步野的意思:“你要放过我?”
“说实话,现在依然想杀。但是,我实在没有那么多jīng力,你死了,只牧原城里的问题我就解决不了。所以,我决定留你一命,你回去干什么我不管,只要帮我照顾好那些村民就行。如果你没做,我以后再来杀你便是。”步野道。
柴宇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脏“咚咚”狂跳着,他甚至怕步野是在故意试探他,让他正在高兴的头上然后再一剑把他杀了!
可这时候步野已经不耐烦了,皱眉道:“你不答应?”
“我答应!”柴宇靖急道。
“希望你够本事,能顺利接管牧原。”说完之后,步野便站起了身。
柴宇靖也连忙站了起来,步野可是他的“饶命恩人”,步野都站起来了,他怎么敢坐着。
“我走了,你记住,我之所以留你一命,原因只有一个,是因为你可以帮我解决牧原城里的麻烦。”
“好。”柴宇靖这时候就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嘴上也肯定是先答应下来。
步野终于转身,向着红云的方向行去,一步,两步,三步……
柴宇靖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并生怕步野突然扭回头来。
可便在这时,已经走到了五米外的步野竟真的突然定住,并转回身来。
那一刻,柴宇靖差点吓晕过去,只觉得整个灵魂都是紧张缩紧的。
步野却没往回走,而是站在原地道:“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嗯。”柴宇靖紧张应道。
而后,一个完全出乎柴宇靖意料的问题被抛了过来,只听步野道:“我有没有嫉妒过卢玉?”
柴宇靖先是一愣,反应了一下才真正思考这个问题,那一瞬间,他的心意全都写在了脸上……
步野满意地笑了笑:“现在我相信你不会替卢玉报仇了。”
……
五分钟后,步野和红云已经冲到了土丘顶上的柴宇靖视野之外。
此时他们所在处是一片荒野,策马奔驰起来倒也十分写意。
步野终于是捋清了思路,然后向红云道:“咱们得抓紧时间了,接下来两天肯定还要辛苦你。”
红云没听懂,不过它的体力倒是恢复的挺快,此时跑起来甚是轻快,四蹄下云气蒸腾,在荒原的野草上踏出一条长长的绿浪……
方向西北,目标,东平郡首府东平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