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长乐宫中仍是灯火通明。
顾长留在宫中兜兜转转一圈儿，最后才被人告知，傅少白一直在寝宫里休息。她几步跨入大殿，隔了几道帘幔，那人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依稀可见他正一手支着额角靠在案上，闭着眼睛似是睡过去了。
“顾大人……”
她还未有所动作，就被追着她进来的内务总管徐公公叫住。
她略略侧头，听徐公公压低声音说道：“陛下今个儿下午一直在看折子，刚刚睡过去，你就不要打扰陛下了。”
视线落在傅少白紧闭的双眼上，顾长留沉默片刻，冷冷一笑：“那我就在这里等着陛下醒来。他几时醒，我就等到几时。”
“这……”徐公公满脸为难。
顾长留没理他，自顾自在旁边拉来一张椅子，就这么坐在外殿，任由徐公公怎么劝解都没用。
最后，徐公公实在说不动她，无奈叹息一声，干脆就这么由着她去了，道了句“奴才就在外面，大人有事随时叫奴才”就出去了。
大殿里蓦地静了下来。
顾长留静静坐在外殿，就这么隔着数道明黄色纱幔看着傅少白，桌上的烛光燃烧得正旺，穿堂而过的水殿风吹来，烛光随之跳跃着，明明灭灭，错落了一室光影。
更漏滴答滴答轻轻响着，红烛也已经燃烧了大半，顾长留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只感觉到脖子和手臂越来越僵硬，她忍不住站起，动了动身子，期间不小心碰到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咔擦……
她下意识的看向内殿。大抵是被这声响惊醒，傅少白紧闭的眼帘忽地掀开，尔后像是大梦初醒，懵懂了一阵子才慢吞吞看向外面，目光恰好触及到她的眸，一怔。
“顾长留？”他愣了愣才喊出她的名字。
顾长留掸了掸衣袖，唇角含笑，颔首作揖：“惊扰到陛下，臣该死。♀”
傅少白缓缓起身，渡步至外殿，眸光仍有些涣散，声音懒懒的：“这么晚了，你有什么急事？”
“本来是有。不过……”她看他一眼，语带深意，“看陛下这样累，臣也就不好打扰，本想在这里等着陛下睡醒再说的，没成想惊扰到了陛下。”
话虽这样说，他从她脸上愣是连半点歉意也没看出来。
唇角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傅少白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一手按着有些胀痛的眉心，问：“你有什么事？”话落时看到她递过来几本折子，翻开都是关于近日朝中大臣贪污赈灾款项一事，他心下了然。
“这事朕不是已经说了，顾卿你不许插手么。”
顾长留没有答话，沉默了一瞬，她开口，说的却是其他：“刚才臣进来时陛下就睡着了，臣在这里等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她话中带着指责之意，傅少白饶有深意地睇着她，状似漫不经心地道：“你是在怪朕让你等这样久？”
“臣岂敢。不过臣倒是第一次知道陛下这样浅眠，臣不小心碰到椅子都会立刻惊醒。”顾长留垂目，继续道，“下次臣定会小心，记着不要惊扰陛下。”
这分明是在说他刻意装睡。
胆大包天。这四个字自心底浮起，傅少白眉梢高高挑起，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小看她了。
他眸光转了转，最后落在那张素净无暇的脸上，唇齿间溢出一声浅浅的叹息，又夹杂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斥道：“顾长留，你还真是哪里的水浑你专往哪里走是不是？”
贪污案牵连甚大，若是查出了真相，恐怕也会得罪众多权贵。查得不好，下场更是不必说了，总之这件事，无论怎么做，结果都是万劫难逃。这事儿任由朝中再高权利的大臣也不敢轻易接手，他也是故意想要她避开，她顾长留倒好，自己反倒要一个劲儿往火坑里跳！
这样想着，傅少白胸口的怒气愈深，不怒反笑，讥讽道：“你是否这两年过得太安稳，嫌自己命太长了！”
傅少白一向很少动气，在每个人面前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永远不知世间疾苦。但顾长留知道，这人不是真的看得开，而是隐藏得太深，他把所有喜怒哀乐统统都掩饰起来，让人找不到破绽罢了。
此刻，他这样明明白白的动怒，说明他真的十分不悦。
她犹豫了下，慢慢挪动脚步到他面前，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单膝跪在他面前，放低了声音：“臣恳求陛下让臣去办这件事。”
这件事她自然是明白牵连太广，一个处理不好，可能换来的就是无法翻身的惨状，可，也就正因为这样，朝中无人敢接手，这件事便会如毒瘤一般越来越严重，最终迟早会反噬一口，不堪设想。
她主动放段跪在他面前，傅少白眸光复杂，盯着她凝视半晌，沉沉叹道：“顾卿，你还真会戳朕的软肋啊。”
知道他这话已经相当于默认了，顾长留低首微笑，轻声道：“臣只是想为陛下解忧。”
她所想的，从来都是为他安好，哪怕明知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惜。
她的目光坚定而直白，毫不掩饰自己的念想，傅少白心中重重一颤。
他想起冯瑛的话，他说天底下好女子多得是，何必对顾长留留恋……可是，肯为他历经千辛万苦，不顾生死前途的……只有顾长留啊。
手轻颤着抚上她的脸，傅少白头一回没有装模作样，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道：“朕允你。无论什么事，朕都允你。”
她错愕地望着他，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唇角止也止不住的扬起。
“谢陛下成全。”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外面已是春末夏初，桃李花林开得粲然，其他人都忙着去游山玩水去了，顾长留却无心去当那赏花人。
最近左相纳兰明玉因为其他事情去了沧州，顾长留这个右相身上的重担也就越压越多，她自愿接下贪污案，翰林院一年一度的纳新应考又即将开始，此事也是她负责的，所以她每日都忙得团团转，哪还有心情去想其他。
今日顾长留在书库里查阅了一整天的资料，连外面何时天黑了也全没注意到。等到她抬起头，其他官员们已经走得精光。
抬了抬酸痛的手臂，顾长留揉揉眉心，在手里那份应考的文章上写下“甲等”二字，匆匆瞥一眼末尾落款的“秦筝”二字，便放下东西，准备回府。
“大人，您每日回去得这么晚，老太爷会担心的。”
出去时，顾府的小厮忙迎上她，与她一同往马车那边去。
“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尽量注意的。”顾长留扬了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掀开马车帘子进去。
马车才刚刚走出宫门口，外面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点越来越大，最后成了瓢泼大雨。顾长留坐在车内，一手支开车帘看了外面一眼，便放下了，吩咐小厮赶车赶快一点。
小厮一口应下，加重力气甩下马鞭，驱着马车快速往前跑。
这几日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此刻顾长留坐在车里，听着外面劈里啪啦不断砸下的雨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有些昏昏欲睡，便扯出软垫靠在背后，倚靠着闭幕小憩。
咔哒……
咔哒……
马车在雨中迅速奔驰。
小厮正专注的赶着马儿，也就没注意到，车后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
顾长留是被一阵森寒的剑气惊醒的。
睁开眼的刹那，那柄剑锋利的剑刃正好堪堪擦过她的侧脸，她险险躲过，一缕青丝被削断，纷纷扬扬落下。
“嘶——”
马儿嘶鸣一声，猛地开始撒开蹄子狂奔。
“吁……”小厮急得满头是汗，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用力扯紧缰绳，正在这时，背后的马车里突然传来“砰”地一声闷响，马车竟生生炸开了，小厮惊慌回头，只看到顾长留正好一个折腰下去，避开了一个黑衣人刺过去的那一剑。
“大人！”小厮被巨大的冲力甩了出去，狠狠摔在青石板路上。
那黑衣人的每一招都刺得极狠，都是冲着顾长留的命门而去，像是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尽管顾长留反应迅速，还是被他的剑刺中，肩头的衣服被划破，拉扯开一道带血的伤口。
“唔……”顾长留吃痛地闷哼出声，脚下没力跌坐在地上。
那黑衣人看她被伤到了，狞笑一声，再次举起手里的剑：“顾长留，今日你就是你的死期！”
凛冽的剑锋破空而来，带起阵阵冷风，顾长留心中暗惊，慌忙打量四周，发觉周遭一个路人也没有，甚至连躲避的地方也找不到。
“你与我有什么仇？为什么要杀我？”顾长留往后退了退，脑海中飞快转动着，想尽量拖延时间。
那黑衣人冷冷一笑，扬声道：“抱歉啊顾大人，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是你太妨碍到我主子了。”
说罢那人不再与她说什么，双眼危险地眯起，握紧手里的剑就朝她袭去——
那一剑来得又快又猛，顾长留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这么睁大眼睛看着，心一瞬间悬在了嗓子口。
“噗！”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
顾长留闭着眼睛不忍看，耳中只剩下不断落下的雨声。
过了半晌，顾长留发觉身上并没有感觉任何疼痛，她极其缓慢的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那黑衣人被人一剑刺穿胸口，带血的剑尖闪着森森寒光。
那黑衣人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被刺中，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睁大双眼看着那人：“你……你……”
他还未说完，那人用力抽回剑，黑衣人甚至连尖叫都来不及喊出就倒下了。
要杀自己的人突然死在自己面前，顾长留看着那蔓延到水里的血，呆了呆，蓦地抬起头望着来人……
漫天大雨中，那人一身红衣，就这么一手撑着一柄微微发黄的白色油纸伞，一手拿着那柄染血的剑。
她抬眸的瞬间，那人动了动手指，略略抬起伞面，露出那张风、流俊逸的面容，挽唇低笑一声。
一时间，顾长留竟有种春暖花开的错觉。
“在下秦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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