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赵叙蹬着双拖鞋就在那大院子外头喊,“坤子,坤子,你在家么,高升回来了,咱们一块去瞧瞧去。”
蒋立坤随便抓起件外衫就大步往外走,也不理他母亲在那后边吹胡子瞪眼的直叨叨。哎,现在的孩子,连听句话的耐性都没有了,真是。
肥大宽松的绿军裤,上身穿着的凉衫也不过扣了一半的纽扣,吊儿郎当的,别提有多匪气了。蒋立坤拧着眉瞧赵叙,捋了一把他的光脑袋,坏笑着道:“你这光瓢够亮的啊,我说,你妈手艺确实不错,多少年如一日啊。”
赵叙努力绷紧自己的脸皮,看自己铁子还是那副自顾自乐得不行的模样,气得磨牙,又全拿他没办法,只能龇牙咧嘴的一顿鬼脸,被狠抽了一下,才焉焉的模着脑瓜子道:“行了,赶紧走着,磨蹭啥啊。”
高升也是他们在大院里少数几个玩的好的铁子,只是这破孩子脑子不大好使,直来直去的也不懂得拐弯,被人卖了当刀使,一次两次的都是蒋立坤伸援手救他,后来反倒是高升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硬着头皮直接让他爸把他送部队里去,连初中都没读完。现在难得回来,他们感情倒是真心实意的深厚。
去到那里的时候,高升正蹲在院子里某个角落里抽烟,眼皮子半眯,装逼的不行,赵叙这小子一看到烟就急忙加快脚步,眉眼弯弯的就在那笑,“好小子,都敢抽烟了啊。你爸你妈呢?”四处瞧了瞧,又压低声音,“没在家”
高升嘿嘿笑了两声,蹑手蹑脚的就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半包烟,跟分赃似的,一人一根,分完其实也就剩一根,再多就没了。
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对于具有标示性的香烟啤酒之类的东西向来趋之若鹜,都想偷着拿这东西来标榜自己已经是大人的模样,即便屡次抓到还是要被抽个半死,依然打死不悔。
院子里安静的很,哥三个就围坐一团,眯着眼吞云吐雾,个个老烟枪似的,动作娴熟的很。那时候打火机也是稀罕物,至少,寻常人家大都是用火柴棍点火的。那小小的一根,冒了点红头,一根挨一根的挤在一个小小的四方盒子里,左右侧边贴着紫红的纸条,拿火柴棍在上面一擦,那豆大的小火点即刻跃然眼前,鲜亮的很。
蒋立坤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那小盒子上面的图案出神,半晌,才撞了撞旁边的高升,淡淡道:“怎么,这次回来待几天?还是有别的事儿?”
赵叙也赶忙拿双小眼睛看他,嘟嘟的两颊看起来红润润的,倒是喜气。
高升看起来没少抽烟,看那夹烟的姿势都比蒋立坤他们老道,这会儿吧嗒吧嗒的抽的只剩下一个烟了,仍然捏着不松手,看着眼神涣散的有些不正常。
赵叙和蒋立坤对视一眼,都觉得高盛的神情有些不寻常,犹豫半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待会儿就要走了,坤子,阿叙。”高升扔掉手上的烟,仰头笑了下,眼里有释然,还有一股独属于他的坚毅色彩,“我这一走恐怕就要好几年不回来了。”
“决定了?”蒋立坤也丢掉手里愈烧愈短的烟,从他手里抽出最后一根烟,低着头点火,猛抽了几口后就塞到了高升嘴里。像他这样的家庭,注定无法抉择那些自己想要走的道路,高升会怎么选他亦有所悟,说的再多也是徒然,不过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了句,“自己保重。”
因为高升的离开,赵叙的情绪有些低落,咬着早已熄灭的烟头半晌没说话。只是,他这愁肠满月复的正想找人闲叨磕,转头就只能看见蒋立坤走远的身影,顿时急的跳起来,一把吐掉嘴里的烟头,高声叫道:“坤子,坤子,你要去哪儿啊?嘿,你等等我。”
蒋立坤朝他龇牙咧嘴的一阵痞笑,摆摆手,“我去找冯臻补课,你慢慢伤你的春,悲你的秋去吧,我就不奉陪了,啊,哈哈哈……”
赵叙气得脚上鞋子都甩上天了,他这步子太急,一是没察就踹上了石头,那艳红红的血液当即奔涌而去,吓得赵叙是又气又急,原地跳脚了一阵,深觉的蒋立坤这铁子果真是要靠不住了。
呜果然,高升不在,他是啥地位都没有的。
蒋立坤跑回家,拎着书包就往里边塞了几本书,想了想,又把蒋妈妈特意给他买来补充营养的牛女乃粉一块给塞进书包里,听说喝牛女乃的小孩皮肤都是滑不溜秋的,唔,好像上次冯臻在自己家过夜的时候,那皮肤女敕的就跟初生婴儿似的,模着可舒服了,还是多喝喝,长得肯定好。
蒋妈妈正站在厨房里和赵婶说话,看到蒋立坤从楼上跑下来,伸手一招就拦住了他,“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嘛,看完高升就回来复习,你看看你那历史,都学成什么样了,地球是圆的,你记住了吗?”
头疼的挠挠头,蒋立坤无所谓的随口回了句,“圆的扁的不都差不多嘛,计较这些干啥,反正我又迷不了路。”看蒋妈妈又有发火的征兆,急忙抓着书包就往外跑,“妈,我去同学家一起复习,他历史学的比我好,真的,我保证到时候考试不给你丢脸。”
蒋妈妈不过一晃神,那猴皮子就跑出老远,看他隔得远远的冲自己招手,心里就是再气也懒得糟劲儿了,不过,想到其他,赶忙上前跑几步,“你晚上早点回来,妈给你做排骨吃,啊。”
“不了,我去同学家蹭饭,要是时间太晚,我就不回来了,你别等我,”蒋立坤将书包甩上单车铁框里,长腿一跨,脚上使力,一踩滑出老远。
“这孩子….”蒋妈妈摇摇头,算是放弃了对她儿子的说教,转个身也就回屋去了。
蒋立坤去到冯臻家的时候,冯臻正蹲在大院子右边的那个大铁锅旁边塞木头,冯小弟站在旁边叽里咕噜的跟他哥说话,就是隔老远都能看见那炊烟袅袅的模样。
未等蒋立坤进门和冯臻打招呼,冯美美就敬忠职守的朝他一顿吠,摇头摆脑的咬着他裤腿不松口,也不用力,就是挡着不让他进来。
“嘿,你这小短腿,”蒋立坤也不客气,这狗长得圆滚滚的,就是体形不咋样,单手就能将它拎起来。
冯美美被揪起后背来,倒是不叫了,歪过脑袋对着冯臻那边就是一顿凄凄惨惨戚戚的呜咽声,两只大大的狗眼睛湿漉漉的,别提有多可怜了。
冯小弟是最先看过来的,这一看那还了得,眼珠子瞪大了,抓起自己脚上的拖鞋劈手就冲他扔过去,光着一只脚跑过去,横眉竖眼的,“呔,狗贼,快点放下美美,不然我对你不客气,哼哼。”
蒋立坤一个闪身,动作灵活的避开那投射物,笑嘻嘻的挑了下眉,拎着那冯美美就朝冯臻走去,脸上还颇为得趣的模样,“这圆的,臻臻,你给它吃了什么东西啊,养的可真不错,够做一顿好的狗肉煲了。”
冯臻睨了他一眼,拍拍手里的木屑,面无表情道,“找我有事?”
“嘿嘿,我这不是临时抱佛脚,想请你帮帮忙,帮我补补课嘛呗,你也知道我有些偏科,到时候肯定得拖后腿。”蒋立坤被这么看上一眼,急忙放开自己手上那小短腿,讨好的朝他一笑,瞧着眼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那迈过来的步伐却是更快速了。
“今天没空,”冯臻一口回绝,再度蹲子往灶炉下边添柴火。
这话确实不是说笑,找借口。就在昨天晚上,冯臻他小舅妈刚刚分娩生下一个女女圭女圭。这乡下规矩多的很,凡是家里新生儿诞生的,若是男孩,那花生,老酒以及枣圆都是必须的往族亲族戚里送去的,若是女孩其实倒没有这么讲究,顶多也就满月办办酒席也就成了,当然,若是嫌麻烦,女孩的酒席都能省下不办。
不过冯臻他外公和别家的不一样,他脑子里可没那么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若不然也不能够让冯妈妈一直读到大学,而那两个舅舅因为学业不行的缘故,初中毕业之后甚至还要打工帮着补贴冯妈妈的学费。他们老王家女孩少,除了冯妈妈一个女孩之外,就是其他的叔伯家也鲜少也姑娘家,大多是小子成群的,老爷子这都等了多少年啊,可给他等着他的亲孙女了,那高涨的心情自不必言,家里人也都一致默契的想要大操办一场。
所以,这酿酒的活儿就分到了冯妈妈手里。
冯爷爷和冯臻他外公一样,都是个酒坛子,对于酿酒自然在行的很。
其实这糯米酒做起来也容易,第一步就是要将这糯米给蒸熟,再全部掏出来摊平放到专门酿酒的大缸子里,往里面添加搅和了酒饼之后,等待发酵,那时候的酿酒工具并不如现代先进,都是装大缸里上面蒙上几重被子,捆上拇指粗细的大红绳子才算完成了前半部分。
而冯臻现在正在做着最基本的那活,就是蒸糯米饭。
蒋立坤挺好奇,他这泥里浪里来回滚走也没啥,模枪打靶的更是熟手,不过,对于这些比较农务化的东西还是接触的挺少的。
“我也来帮忙吧,反正补习的事儿可以等你有空了再来,都一样。”蒋立坤直接将书包给扔到一边,让冯小弟帮忙拿屋里去,自己则兴冲冲的蹲到冯臻旁边帮忙塞柴火,有时候零散的木头不够了,自己也帮忙劈柴,他的力气大,平日里又经常受蒋老爷子捶打,做这些粗活倒是顺手。
冯臻也不阻止,转头又往灶头里面塞几个大大的番薯,估计等这锅糯米饭蒸熟,那番薯也大概能熟了。
冯小弟本来也想跑过来帮忙,但是除了往灶头里塞木头他啥也干不来,且这自打蒋立坤来了之后,那惟一的好位置就更是被强横霸占,可惜他身单力薄,争不过他,冯臻心里又有心要让冯小弟离着灶炉下的火堆远点,自然不会阻止蒋立坤那霸道举止。
搞的冯小弟一脸焉嗒嗒的抱着冯美美蹲在不远处,眼睛动也不动的盯着蒋立坤,一会儿看看他哥,一会儿又看看怀里的冯美美,小力的揪着小狗脖子上的毛,一脸惆怅的小声嘀咕,“美美啊,你说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都怪那个大个子抢我的活儿,我就知道他心里不存好,暗地里使坏呢,说不得就挑了话头将我坏话。”叨叨念念一阵,又免不了拿小眼神可怜兮兮的朝冯臻看。
正巧,冯爷爷拎着个布袋子走进来了,老眼眯眯的,笑的可欢呢。
不过,待到冯臻面前的时候,他显然有些不自在的模了模鬓角,手里抓着那布袋子,嘴巴一扯就笑了,“孙,孙,小威管你借的那书让我给带回来了,我待会儿搁你屋里,你可别忘了啊。”
冯臻头也没抬的点点头,拿起铁钳子去翻找已经烤熟的番薯,一阵火星翻滚之后,那几个黑乎乎的长形块状物就被扒拉出来了。
仔细敲打敲打外圈的炭灰壳,冯臻将几个番薯捞出来放到石架子上,小心的捏着两根筷子对着戳了几下,看里面差不多熟了,才手脚麻利的将番薯掰成两半,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就急忙模耳朵,随手也给蒋立坤塞了两个,那金黄金黄的瓜肉咋一露出来,一股扑鼻诱人的香气顿时充满了四周。
冯小弟跟冯美美急忙凑上前来,动作利索的扒拉掉外皮,看蒋立坤吃的嘴边污黑,还不忘拿眼睛挑衅他,大嘴咧咧的哼着走调的曲子,一口满嘴香。
冯臻不贪食,吃了一个之后,就捡了个最大的番薯放碗里,端着就给冯爷爷送屋里了。老人家穷苦惯了,常说起小时候连碗清粥都喝不得,更别提番薯了,何况这烤出来的番薯喷香金黄,剥了黑乎乎的外皮之后,看那黄澄澄的一大块就很有食欲,冯爷爷对这玩意儿向来偏爱。
只不过,当冯臻拿着番薯进屋的时候,冯爷爷正鬼鬼祟祟的往自己怀里塞东西。
冯臻眉头一挑,直接就将那大番薯搁桌子上,盯着冯爷爷那动作,一句话不说。
“孙,你来了,咳,”冯爷爷有些尴尬的拍拍自己的胸口,感觉到那鼓鼓囊囊的一团,才稍稍安心一点,一时间,眼珠子乱动,胡乱找了由头转开话题,“刚那个是你同学吧,怎么没见过啊?新认识的朋友吗?”
冯臻依然不动,只是看了眼他鼓鼓的胸脯口,淡淡的道:“我记得你几天已经吃过两个了,爷。”最后那个字可真是重的有些咬牙切齿了。
冯爷爷小心翼翼的拿眼角瞥自家乖孙,半晌,眼看着那番薯都不冒热气了,才不甘不愿的从胸前掏出一个纸包,一边注意着冯臻那脸色,一边试探着往柜子里放回去一个小甜糕。
一个,再一个,还一个。冯爷爷不高兴了,数着自己纸包里的小甜糕,来来回回的数,还只剩两个,那小眼神看着都有些不满和委屈了,盯着冯臻,愈来愈大声的来回数数,“一,二,二,一,”看冯臻八风不动的没表情,顿时有些不乐意的嚷嚷,“两个,两个……”
“两个够多了,这两个留着晚上吃完饭了吃,其余的你得留着明后天吃,不然……”就扔了你那些石头,最后一句话冯臻没说,只是漫不经心的瞥了眼那纸包,这才板着脸一字一句的交代冯爷爷,省的到时候老爷子还得半夜哎哟哎哟的叫牙疼。
冯妈妈回来的挺早,小哥家有喜事,她是最高兴的一个,急急忙忙的就请了好几天假期,专门跑城里一趟,买了不少称手好用的婴儿用品,还有用来补身子的营养品,来来回回的往家里搬了不少好东西,可一点都不必冯小弟当年差。
她今天回来的挺早,虽然忙的月兑不开身,还是面带笑容的和蒋立坤聊了几句之后,亲自做了一大桌好吃的饭菜,留了蒋立坤在家吃饭。
蒋立坤长得不错,五官俊朗,给冯妈妈的第一印象就是好的。且他这人说话也讨人喜欢,三两句就将冯妈妈哄的眉开眼笑的,瞧着蒋立坤那眼神都亲切了不少。
饭后蒋立坤到冯臻房间里补习,他这是第一次进冯臻的地盘,左瞧瞧,右看看的还挺稀罕,不过他不敢上手去模,没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人,眼刀子利的几乎要将他的皮肉都给割下来。
“自己看书,我还有自己的书本要复习,没那么多时间教你,”冯臻反应很冷淡,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自顾自翻看着课本不说话了。
蒋立坤模模鼻子,深觉自己在冯臻眼里的不讨喜,明明也知道自己被嫌弃的不行,若不是今天自己帮了他不少忙,说不得自己连进他房间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是在他家蹭顿饭吃了。
冯爸爸回来的有点晚,等着冯小弟被冯妈妈从冯臻他房间里揪出来时,他从风尘仆仆的进了院子里来。
“家里来客人了?”冯爸爸看看四周,再看看冯妈妈端着的那盘苹果,好奇的问。
冯妈妈点点头,“难得臻臻有朋友来家做客,当然要好好招待。”
冯爸爸走近几步,站在冯臻房间的窗子前,细细听了一阵,却是什么都没听到,看冯妈妈疑惑的表情,微微一笑就转身回房了。
“地球是圆的吗?它要是扁掉了,是不是就不算地球了?”蒋立坤歪坐在椅子上,来回看了好几遍,眯着眼看冯臻在醺黄的灯光下笔直微翘的眼睫毛,跟对蝴蝶翅膀似的,扑闪扑闪。随口揪出个无厘头的理由就找人冯臻开口说话。
“教科书上都说它是圆的,你有精力就去问你老师去,”冯臻不耐烦的回答道。
发呆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当冯臻将自己手里的那本书看的七七八八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一片,连个晶亮的星点都没有。
夜半更深,对面的蒋立坤老早就不客气的往冯臻床上倒去,甭管对冯臻如何软硬兼施,依然心安理得的赖着不肯动。
鼻端是冯臻身上一贯带有的冷冽体香,那柔软的床铺更是让人起不来床,冯臻拉扯了几次都没将人动弹离开,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倒是没再将人给丢出去。
不过,出了那么多汗,洗澡是必要的。蒋立坤晕淘淘的拿着从冯臻手里接过的衣服,明明穿在冯臻身上就显得宽松极了,偏偏到自己身上就紧绷绷的伸不开手脚,拘谨的很。
两人各睡一头,这是冯臻自己要求的。
半睡半醒间,蒋立坤忽然想起高升离开的事儿,那股子忧虑顿时涌上心头,睁开眼睛时,那眼神都有些聚不起焦来,涣散的很。
“冯臻,你说,咱们将来都会变成什么模样?”蒋立坤梦魇似的开口,听得冯臻糊里糊涂的,随口回了个‘唔’字算是给个回应。
蒋立坤歪过头,那离着自己脸部不远的白哲脚丫子,童心童趣的伸出手指在那上面戳了一把,才梦吃般继续道,”臻臻,你信我,在不久的将来,不论地球是圆的还是扁的,咱们肯定还在一起。"”你若是在我前头走着,我就努力追上你;你若是在我后头走着,我就在终点等着你,就算咱们走的是相反的道路,我总能抓住你的。”所以,别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