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夜入亥时,宁然的寝殿里独留一盏琉璃盏向四周一方天地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慕容紫照旧依坐在床榻边上,耐心的与小家伙讲故事,哄他睡觉。
讲的还是西游记,一路忐忑,一路艰险。
年少的孩子对战无不胜的美猴王总会带着憧憬,每当说到悟空把妖怪打得满地找牙,孖兴都异常兴奋,似极了他父皇的那对沉黑眼眸,光华流窜,星辰闪烁盥。
他一而再肯定的对小紫姑姑说,待他长大了,也要像悟空这般惩恶扬善,保护弱小,如斯厉害。
身为帝王之子,总是比别的孩子需要信念。
慕容紫倒是觉着自己很会教泸。
这日选秀方毕,没来得及彻底松懈一口气,她就被东宫的人请了来。
虽然于理不合,可久不见小家伙,她也甚为想念。
殿下是小主子,他要见哪个人,总是没有拿乔摆谱的道理。
遂,大大方方的来了。
孖兴还是一如从前的爱撒娇,在他身上寻不到丝毫一个人独住偌大座宫殿的惧怕和不适应。
慕容紫才后知后觉,发现小家伙初来乍到在东华殿撒泼,是做个样子给人看。
东宫历来乃太子的居所,他是三天前搬过来的。
此举虽被关氏一派激烈反对,却得到除了关家之外其他大臣的一致赞成,当中以宰相慕容徵为首,大力支持。
孖兴是离帝的独子,不仅深得其喜爱,更是年幼聪慧,勤勉好学,连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提及都赞不绝口。
国不可一日无君,东宫不可一日无主。
多少夺嫡之争是因为没有立储而起?
再则,他的母妃洛怀歆出身隐世的武学世家,与大楚皇权风马牛不相及,既是如此,对朝中诸人的利益冲突便不得要紧。
由此那日慕容徵先表明态度之后,紧接着慕容渊也示以支持。
难得素来对立的父子二人同仇敌忾,其他那些会看眼色的朝臣自然见风使舵,甚至连立孖兴为太子的声音都冒了出来。
近来除了选秀才将结束之外,当属此件事在朝中闹得最为不可开交。
一边给孖兴说着故事,一边,慕容紫思绪翻飞,是分析朝中局势,亦是为小家伙担忧。
三哥哥在朝中的一言一行都是楚萧离的意思,父亲并未出声反对,想来皆因孖兴还小,事事定论不必太早。
只要立储的圣旨不下,入主东宫又何妨?
若是圣旨搬出,根本用不着慕容渊吭气,一心想把关红翎捧上后位的关家一党自然会反对到底。
楚萧离深知其中厉害关系,只把孖兴摆到这东宫里,做的是来日方长的打算。
说来还真有些委屈小家伙了。
而她的父亲慕容渊更加老奸巨猾,权利握在手中不放,端着副尚在权衡考虑的观望态度。
联合关家断不能够,慕容家又不是没有女儿入宫为妃。
说他是完全归顺了当今圣上,连楚萧离自己都不信。
天下人活得再愚钝都忘不了,蜀南封地上还有个看似老实巴交的亲王,那也是楚家皇族名正言顺的一位。
而且早年间,也曾得过太傅大人的恩惠。
眼下后宫充裕了,只看哪位娘娘谁再诞下皇子,往后,这明争暗斗的日子还长得很。
看着乖巧躺在床上的小家伙,慕容紫忽然担心起来。
他那么小就被推在风口浪尖,到头来,那皇位还不一定落在孖兴的头上。
况且,有谁问过他自己想不想要吗?
西游记的故事正说到唐僧师徒几个来到女儿国,慕容紫不觉停下,手撑着脑袋,双眼放空,想到别处去了。
孖兴还在琢磨为何一个国家都是女人,突然小紫姑姑没声儿了,他眨巴着眼睛看去,温软的光线下,只望见她若有所思的脸孔上爬满了愁绪。
继而,小家伙也善解人意的沉默了下去。
等到慕容紫回神来,对上他精神奕奕的大眼睛,她有所意识,连忙收敛思绪,道,“殿下赎罪,奴婢走神了。”
“小紫姑姑,你在想父皇吗?”小家伙问得直接,语气里还带有一种……深切的同情。
没准要问他,他自个儿都说不上为何会是这个调调。
与他说话最是轻松,慕容紫都不用做任何顾虑,开口就道,“才不是!奴婢在想殿下你!”
“在想我吗?”孖兴心花怒放,得意得嘿嘿笑出了声,“那小紫姑姑,你在想我什么?”
环视四下,皆是空寂。
高粱顶柱,富丽堂皇,龙飞凤舞的彩绘都是皇家的威严。
没得光照亮的暗处,藏掩着深深的危机。
要说到人气,反而淡薄得可以不计。
收回眸光,慕容紫与孖兴打趣,“想殿下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寝宫,夜里会不会害怕?”
“我怎么会怕!”平地一声,气壮山河。
事关他男子汉大丈夫的气节,孖兴紧张万分!
光着小脚丫站在床铺上,两手插腰,昂首挺胸,摆出威武的模样。
白熊在哪里?父皇弯弓才射瞎那畜生的一只眼,他赤手空拳都能打死!
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慕容紫笑容扩大了些,重新把人按回去躺好,拉过薄被与他仔细裹上,她满目柔光,欣慰的说,“不怕就好,往后殿下一个人住在这处,便是大人了,可要勇敢些。”
孖兴虽然不懂她话里的隐忧,却也听懂了真实的关切。
用自己的小手覆在慕容紫的手背上,安慰的姿态,他懂事道,“小紫姑姑,你也别怕。”
慕容紫微怔,眼底忽闪过一丝诧异,再而美目里外很快恢复原有的平静,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笑容,回应似的模了模他肉嘟嘟的脸,什么也没有再多说。
其实在孖兴看来,他有着与小紫姑姑不尽相同的忧虑。
不日前在晚膳时候,父皇对着他委婉的表示了他可以搬到东宫的意思。
孖兴觉得,自己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个人住是大势所趋,没犹豫就点头答应了。
心里还有个没说出来的意思,他人小,却也知道选秀为的是什么。
他晓得往后父皇定会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自己总不能和娘娘们抢被窝不是?
可是再往后,等到娘娘们也诞下小皇子小公主,他有了弟弟妹妹,父皇会不会对他不得那么多喜爱了?
这些,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揣在心里憋着。
但对着慕容紫就不同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向她问道,“小紫姑姑,你开心吗?”
按着他自己的想法,父皇娶了那么多的女人,他开心不起来理所应当,可是小紫姑姑呢?
他都搬到东宫来住了好几日,每天自己安睡都不得什么,但今儿个,就是想见一见她。
因此晚膳后,命着身边的人去请示父皇,得到这来之不易的恩典。
其实他不大说得上来,为何心思里会认为她也不开心。
而慕容紫很明白。
今日宫里喜庆,浮香软罗的红绸妆点得随处可见,却……都与她无关。
忙忙碌碌两个月,原先心里再有想法,连日来光留心莫要生出偏差错漏,麻烦不找上她都是万幸,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等到繁琐之事统统自双肩卸下,刚获得少许轻松,以为能够好好休整一番,又在这时,手底下的司设将进御的朱砂册送到面前与她过目。
慕容紫恍然大悟——
从今儿个起,这后宫里会有许多楚萧离的女人。
他每宠幸一个,就要由她亲自记录在案,次日需她服侍在前,尽心操持。
只要想到他对她说的那些情真意切的话语,就……不可言喻的荒唐可笑。
由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她发现并不如起先想的那般轻松。
不开心吗?
何来的资格……
孖兴只是个不满六岁的孩童,开心不与开心,就算与他多说他也不明白。
哄骗他的话就在嘴边,慕容紫却没法自欺。
她兀自纠结了许久,直到蓦然回神,只见着一张安宁纯邪的小脸,孖兴早就睡着了。
……
交代了守夜的奴婢,慕容紫轻声离开东宫,一个人往着华庭折返去。
夜色深沉,头顶的月盈满则缺,几颗疏星缀在幽深的天幕中,忽明忽暗的尽力闪烁。
宜人的凉风习习拂面,格外的显得宁然舒适。
独自行在错落的宫殿之间,偶时与往来巡夜的禁卫军还有零星宫人们交错,一切对于慕容紫而言早已与陌生两不相干。
她所知道的是,明日打早她需带着女官前往昕露宫,亲自伺候在御前。
往后每逢离帝初次宠幸一位妃嫔,皆要如此。
说难过得想哭,倒是不至于。
她还没矫情到那一步。
但终归还是有那么点不畅,仿佛被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堵了心窝,每次呼吸都梗在那处,不痛不痒。
想忽略,发现并不容易。
想将那颗默默作祟的小石子一鼓作气掏出来,却是不能够。
无力得很。
她走着,放空了思虑,不觉间又来到锦湖边上。
止步在当日坠湖的岸边,眼前的碧湖随着夜风无声的荡漾出层层涟漪,湖面各处都打了大大小小的花苞,被生机盎然的荷叶团团簇拥着,等到炎夏时节,定然相继绽放,美不胜收。
来都来了,此时附近哪里有开得好的花送给她的孩儿呢?
慕容紫肃然着小脸,绞尽脑汁的想着,压根没发现溟影早已站在身后。
“该不是想不开了吧?”
身后忽然响起个低沉的男声,吓得她整个人缩了一缩,差点惊叫出来!
转身,慕容紫见来人是他,惊惶随之褪去,松懈的舒出一口气,“影大人,夜深了,就算我不得寻死的心,没得不小心也会被你吓死的。”
溟影面无表情,对着她的眼色里,除了不解,还有不加掩饰的打量。
他想,她既然有心情说笑,应当不得那么不济。
今夜才是个开始,若她连这点都承受不起,确实要辜负皇上对她的厚爱了。
气氛在沉默中渐而僵硬。
慕容紫对此人映像从来都只觉神秘,见他定在自己对面数步外,不吭气,亦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主动上前,“大人……找我有事?”
溟影眸光一定,看向她,“有事。”
她怪觉,“那……”
环顾四下,虽说静无人声,但也不能算作是说话的好地方。
她正打算询问神出鬼没的影大人,可否需要换个地?
哪想溟影毫无征兆的伸手扣住她的肩,斩钉截铁道,“随我出宫。”
“什么?”她反映不及,被锁了的肩上忽被加之外力,接着脚下一轻——
慕容紫整个人就此被拎了起来,随溟影如蜻蜓点水般掠湖而过,消失在这片甚浓的夜色里。
……
须臾。
置身陌生的大宅中,慕容紫满脑子都是方才飞檐走壁,乘风踏月的情形。
京城入夜后繁华喧嚣之景皆在她脚下,美极,又实在怪极!
就……真的出宫来了。
实在不可置信!
溟影将她带到一座看似久无人住的大宅中,庭院深深,周围房舍的轮廓可媲美宫殿的壮阔。
四方的中庭平整宽绰,无灯无火,只能勉强借着月色望见正中有巨大的圆形浮雕,上面的纹路仿佛是有寓意的,可她看不真切。
慕容紫不动声色的做了个呼吸,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绪,才是问身旁沉默的人,“溟影大人,已经出宫了,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她宁可相信自己在这里是楚萧离的意思。
若不是,那真是要她性命的事了。
幸而溟影不得卖关子的习惯,沉肃着面色对向她,只问了一句让她险些崩溃的话,“你可会武功?”
慕容紫先有一愣,不明所以的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个遍,“大人看我像习武的材料吗?”
难不成楚萧离怕她在宫里吃亏,让着溟影做她的师傅,教她使个剑什么的?
可也不用跑那么远啊……
得她这个反映,溟影不苟言笑的脸容上总算露出一抹强差人意的情绪,“罢了,事情已成定局。”
纵使他也很不甘愿。
“什么定局?”慕容紫更为不解。
只见溟影忽然扬声,对着空寂无人的中庭命令道,“无泪宫众杀手听令,拜宫主——”
音落,无数矫捷的身影自四面八方现身,借着稀薄的月色,在夜空中留下道道残影,最后统是稳健的落到亭中,除了风声,竟再无其他声响。
墨紫色的劲装几乎要将他们完全掩藏在暗夜之中,而那一张张相同的面具下,是嗜血无情的眼眸。
转眼,慕容紫被包围在众杀手的中心。
她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全然不知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但见连溟影都退离她几步,领众人一齐朝着她单膝点地,佩剑出鞘,剑指明月,启声——
“宫主在上!”
整齐得似一人发出的声音还未完全扩散开,剑光流转,乱得迷晃人眼。
慕容紫不禁眯眸,勉强从一缕狭缝里望到杀手们动作一致的将左手掌心割破,紧握成拳,置于心口,最后用一种纯粹得只剩下‘衷心’的眼神,久久的望住她。
月亮藏到了云层之后,失去了赖以视物的光华,眼前唯有一座座仿佛没有生命的石雕在静待着。
鲜血从他们拳头缝隙里滴落而下,如同在向慕容紫示以为她赴汤蹈火的决心。
从今往后,以她为尊。
这一时说不出的诡静,说不出的震撼!
溟影将他手中有别其他人的那柄宝剑,连同剑鞘一起,双手对她捧上,仍旧是长跪的姿态。
似乎若她不接,那么他们所有的人都会跪在这里,直至气绝。
亦是在这一时,慕容紫总算有了几许意识。
暗中,她庆幸的是还好够镇定,自己一介弱质女流,被无数武功高强的杀手被簇拥其中,还拜她……
没得差点就要被这场面慑得魂都散了去!
定视跪在面前的溟影,他跪得无比端肃,低首臣服,貌似比对着楚萧离的时候更要诚心实意。
在他手中托住的宝剑十分精美,与寻常的剑相比,此剑身长而锋利,即便此时无月都熠熠生光,寒意胁迫四周。
慕容紫犹豫了下,问,“我接了它,就是你们的宫主了?”
溟影沉声答,“是。”
“从今往后你们只听命于我?我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你们杀谁,你们就杀谁?”
回答还是一个肯定的单音。
眸光流转,恶意丛生,她再问,“若我要你们去杀他呢?”
溟影连犹豫都不曾,铁血道,“请宫主下令!”
慕容紫完全懂了。
把无泪宫给她,这是楚萧离的心意。
只选在今日,该说他太有心,还是太贴心?
缓缓蹲,她与溟影平视。
他看自己的目光已没有前一刻的无奈和不满,无论是眼底深处,还是流与表面的情绪,最后都汇聚成对她的忠心不二。
只是这样还不够。
“把你左手的小指切下来。”
云淡风轻的话语刚从她嘴里飘出,溟影眉间极其轻微的一动,几乎在那刹,他立刻将那丝不该有的杂念摒除,自腰间取出匕首,毫不迟疑对自己挥斩——
冷不防,慕容紫抢先探出手挡在他的左手上,他瞠目,额角青筋都全数鼓起,在伤及她的前一刻硬生生的收回。
不过眨眼间,惊心动魄!
连溟影这般深沉的人都被慕容紫打乱方寸,暗惊。
面前,却得她戏谑的问,“你不觉得楚萧离这次赌得太大?”
他怔忡。
慕容紫扬起淡然如斯的诡笑,“虽然我不会武功,但你们且放心,这份心意我收下了,往后,我定不负他之所望,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