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中的东华殿人气鼎盛,大作的宫灯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彩绘的高粱,金漆的顶柱,龙飞凤舞,尽显帝王威肃大气。
各有职责的宫人候在自个儿的位置上,如一的姿态,纹丝不动,宛若玉雕。
一张张波澜不惊的脸孔,细品下,眼角眉梢流露出的都是在御前当值的高人一等。
这些人精,不但相貌出挑,脑子更得转得比别个灵光。
平日里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还得端住了身价,不显山不露水,端端正正,这才配在万岁爷的身边伺候钕。
慕容紫跟在三个专诚去华庭传唤她的小太监身后走,亦是一副恪守规矩的形容。
这是她第二次来帝王的寝殿,头一回莫名其妙被宋桓求来给孖兴说故事,那天来时夜深了,不得此时这样亮堂,是人都有好奇心,她拿着余光多瞟上几眼,不看白不看。
人够多,排场也够大,只太过安静,显得诡异桥。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时时刻刻的夹着尾巴行事,连呼吸都有约束。
简而言之就是——压抑。
不时与宫人们往来错肩,谁也不会多往慕容紫身上看一眼,统是各行其事,被教得极好。
便是她这见过世面的慕容家嫡女都少不得暗叹:万岁爷好本领。
她还以为楚萧离的寝殿会与他这个人一样吊儿郎当,不修边幅。
不过转念,那也都是他与自己独处时候才会有的表现。
朝中,人前,他是高高在上的武德皇帝,天下如何成为他囊中之物,如今那些传言还在百姓间流传着,对这位卓绝的天子,映像多是惧怕。
可楚萧离从没对她摆过皇帝的架子,单凭此,是能让慕容紫感到暖意的窝心。
他虽然使了三个不苟言笑的宫人专诚到华庭传唤她,她却没得半点心惊肉跳。
反而期待。
行入,寝殿里大门敞开,举步越过雕纹凸浮的暗金色门槛,先是望见正中宽阔处,四个身着尚寝局官服的女官跪成一排,低首噤声的等死模样,光看一个背影都叫人觉着绝望。
仿佛随时会有个冷酷的声音响在脑袋顶——统统拉出去斩了。
无论她们犯了什么事,慕容紫身为尚寝局的管事,都是她教导无方。
暗自望遍了四下都不见楚萧离,只有宋桓抱手立在女官跟前,挺胸腆肚,脸色沉沉,颇似那种狐假虎威的奸佞宦官。
溟影扶剑站于不显眼的一角,见慕容紫行来,他眼波微有流转,往着右边隐有光亮的小书房不着痕迹的暗示了一眼。
想是这种训斥女官的小场面,哪可能由万岁爷亲自登场?
慕容紫低首掩去一笑,站定在宋桓跟前,刚谦谦做了一礼,就闻他不善质问,“不知尚寝大人平日对手下是否疏于管教,如今在圣驾跟前出了纰漏,连站都站不稳了,摔去自个儿的小命倒是死有余辜,可拿着熏炉往皇上身上倒,这实在是胆大包天!那炉子里的香灰渣滓都被烧得通红,这要是伤了皇上,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大总管言简意骇,尚寝大人听得明白。
应是给楚萧离铺床铺的时候,在熏香的环节上出了岔子。
低首看跪地四人中的惠儿,此事向来由她负责,眼下她深知自己犯下弥天大错,红着眼眶,咬着下唇,脸色都要苍白许多。
这丫头从来都安守本分,行事也谨慎得很,说她冒失,慕容紫才不信!
再者宋桓话里道‘要是伤了皇上’,那不就是说没伤到吗?
真是小题大做!
“总管莫恼。”慕容紫好言,“尚寝局办事不利,奴婢难辞其咎,还请总管责罚。”
说完低下头去,任骂任打,还认罚。
只要你敢。
宋桓表情稍有一松,差点没绷住!
走过场么……他哪里敢真的把这位姑女乃女乃怎么样。
清咳了声,他目露凶光,“幸而没伤到皇上,不然今日你们尚寝局一个都跑不了!”
慕容紫尽量配合,“总管教训得是。”
宋桓继续道,“尚寝大人身份不比别个,皇上也给足太傅大人与宰相大人脸面,罚是要罚的,没得丢了规矩,此事……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有这么罚人的么?
把她朝堂上的父兄都搬出来了,这罪要是请得不够,保不齐明日早朝万岁爷还要治她老父亲一个家教不严的罪名。
慕容紫谦道,“奴婢自入宫当差就没得了身份之说,今日这纰漏出在尚寝局,奴婢既是尚寝局的管事,手下人犯了错,该怎么罚,奴婢愿意一力承当。”
等的就是这句。
宋桓扯出一抹诡笑,“有担当,是个利落的,没枉费皇上对慕容家的厚爱。”
侧首看四个跪地的女官,叹道,“你们好福气,能在这样宽厚的大人底下办事,换别个,早推了你们出来送死,只求自保了。”
四人端端弓腰,脑门贴在冷冰冰的地砖上,齐声,“奴才知罪。”
“得啦,都回去思过吧,往后可莫要再犯了,至于尚寝大人——”宋桓眯起老眼瞅她,眸底皆是一片‘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虽有过,但终归是无心之失,杖责二十是少不了的,只尚寝大人自来兢业,杂家亦是看在眼里,这杖责就……折个半吧,有劳尚寝大人到外殿跪上一跪,样子要做,不能有损皇家的威仪,今夜,劳你受罪了。”
慕容紫从从容容的跪下,行叩拜大礼,“谢皇上开恩。”
……
殿外。
若非四下都是东华殿的宫人,以为难逃一死的四个人定要对慕容紫说尽感激的话。
对着她们这位身份特殊的尚寝大人,多少是有不服的,加上她才上任没多久,身边又还有个慕容家专门送进宫来伺候的小丫鬟,故而局子里上上下下与她都不亲厚。
“行了,你们先回去,有什么明日再说。”慕容紫先道,又看了惠儿一眼。
出来的时候她就察觉她走路有些怪,垂眸落在她脚踝处,问,“可是扭伤了脚?”
皇帝用的东西,样样都是讲究,龙床宽绰,又还摆在玉台上,玉台有九阶,与着妃嫔所用的华帐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这玉石阶象征九五之尊,每一阶都有栩栩如生,寓意吉祥的雕纹。
除了皇帝本人,皇后与帝同寝都得仔细的铺了绸缎才能踩上去,女官们打扫布置的时候就更不消说。
本就光滑的石阶上再覆一层光滑的缎子,踩在上面想要稳住身形都难,摔跤真是人之常情。
听慕容紫一问,惠儿好不容易憋住的眼眶又热了起来,“奴婢不是故意要出这纰漏,都是照着往些天的顺序做的,也不知如何一回事,只觉着脚踝上疼得发麻,就……摔了下去,偏生那时皇上正好站在后面,奴婢根本不知道……”
她声音越说越低,若非还尚在东华殿,怕要吓得嚎啕。
旁侧的溪兰将她扶住安慰,“都没事了,莫怕。”
说完又马首是瞻的看慕容紫。
见她们这个样子,慕容紫倒是心思通透,晓得自己无意中借此事收了尚寝局众人的心。
只不过说到惠儿无端端扭脚……
她移眸往东华殿里看去,不知哪时,宋桓颠颠的走了出来,站在门里侧探头探脑的瞅着这边的情况。
在他身后还站着两个拿着木杖的小太监,等待行刑的架势,很能唬人。
不用说,里面最大的那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收回眸光,慕容紫对惠儿道,“此事关乎你性命,我知你断不会拿此来开玩笑,是人都会犯错,既是无心之失,已经过去就别再多想了,往后仔细些,莫要再犯便是。”
实情却是万岁爷私心作祟,拿着规规矩矩的人来开刀,冤都冤死了。
惠儿哪里晓得这些?
这会儿她那颗心都被之前那句‘一力承当’给焐热了,感激还来不及,“大人宽容,奴婢没齿难忘!从前是奴婢不懂事,冲撞了大人……”
“那件事不怨你。”慕容紫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再自责下去。
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年初雪宫祭祀,第一日刚到时候,静蓉借机对自己刁难。
只此时那嚣张跋扈的人早都魂断祭台下,惠儿会旧事重提,大抵觉得当时没有好好阻拦,故而始终将此放在心上,未能释怀吧。
沉默片刻,慕容紫体谅道,“我知你是个规矩的,不然今日也不会力保你。”
话到此,她再看四人,“这尚寝局只有我一个人也成不了,往后你们只管尽心办事,我自不会亏待你们。”
众心一齐,“谨记大人教诲。”
……
匆匆交代完,慕容紫折返回去时,早已屏退四下,宫灯都灭得只剩两盏。
宋桓独自候在靠门边处,一扫之前狗仗人势的恶奴嘴脸,笑意融融的对她道,“时才劳累姑娘了,先去沐浴一番解个乏罢。”
说完,把捧在手里的物件往她递去,顺势回身往浴池方向看看,心下是在想,帝王居所不同别处,皇上连这些都愿意与这一位分享,往后当如何,他心里已然不能再通透了。
慕容紫覆眸一望,淡粉色的寝袍叠得整齐规整,上等的做工,连城的刺绣,比三夫人用的更胜一筹。
在寝衣中间摆了一朵颜色艳丽的木槿花,比人掌心还大,花瓣鲜女敕,像是才摘下不久,这点心思……
原来楚萧离做的是这个打算,她略迟疑。
宋桓可顾不了她太多想法,他只晓得要把万岁爷交代的事情都办妥办好,否则这副老骨头可经不起罚。
“万岁爷的一片心意,姑娘惜福呐!”
不由分说的把寝袍塞给人怀里,宋桓溜之大吉。
眼看他拖着臃肿的身体健步如飞,眨眼就没了影子,慕容紫无奈失笑。
转而环顾左右,置身偌大的东华殿,她渺小得像只蚂蚁,楚萧离的心意让她感动,可说真的——
这地方陌生幽冷,实在让她喜欢不起来啊……
……
一豆孤灯努力散发着光亮,微弱的光芒无法完全将寝殿充实。
昏昏暗暗,幽幽宁宁。
殿中那只九龙香炉里,凝神的龙涎香袅袅腾升,悠然的散往各处。
万籁俱寂的安详。
楚萧离侧躺在床榻上假寐,差点真的睡过去。
耳边闻得个轻缓的脚步声靠近,他掀起眼皮,眸底顷刻流淌出一片堪比星辰的光华。
“怎么才来?真是个磨蹭的。”
慕容紫来到九阶玉石阶下,站定在那处就不再动了。
她卸了妆容,放下长发,身上除了那套精美的寝袍,再无任何装饰。
暗光中与人望见的是一张恬淡静美的脸孔,未施粉黛的面颊皮肤光洁细致,借着稀薄的光,犹如她自身会发出薄芒。
嫣红的唇微微轻启一条缝隙,仿佛随时会有动听的话语飘出,声音定胜过天籁。
她漆黑的眼眸平静得如同永远不会掀起惊涛骇浪的湖泊,在深处却掩藏着浓烈的爱意,无尽的渴望。
她是个贪心之人,楚萧离一直都知道。
将乖乖换了寝袍的人儿仔细打量了一番,末了他满意勾唇,“过来。”
语气里不乏几分得意,几分身在自个儿地盘的横行无忌。
慕容紫还是不动,看了看眼前雕纹美丽的九阶,好笑道,“跪着来?”
知道她话中暗讽的意思,楚萧离耐心解释,“今夜此举有三个意思:一来朕夜夜往你那里跑,四娘你得多不方便,礼尚往来的道理,朕还是明白的。”
快听听他轻佻的说话,惹得慕容紫向频翻他白眼。
他脸皮厚,做都做了,还讲究那么多?
继续道,“这二来么,我也实在想让你在着这里陪我,只要我有,那都是你的,你无需对此有所顾虑。”
甜言蜜语谁都喜欢听,慕容紫扬声附合,“万岁爷真是个贴心人,奴婢好生感激!”
“客气。”楚萧离笑得迷人,“至于第三,再过几日便是皇姐与玄成的大婚,今日你在这里受罚,明日早朝后玄成自会为你求情,到时候你跟着他出宫去,连假装受伤都省得了,等到他们大婚罢了再回来,你看朕这打算如何?”
“周全得很。”
“那你还不快过来。”
慕容紫依言,抬步,赤脚踩上玉阶。
莲足在裙摆下若隐若现,楚萧离看得醉心,忍不住自夸,“朕的眼光实在是好。”
她来到,被他探手就扯进怀里,翻身一转,将人搂在里侧,再埋首往她粉颈里凑,深深的嗅了一嗅,“真香。”
模着哪里都是软绵绵的,手感也好得很。
慕容紫斜他一眼,似模似样的煞他风景,“我没沐浴,只换了寝袍。”
楚萧离愣住,怔怔然的表情呆得似个愣头青,连扒拉她衣裳的手都顿在软腰上,“……为何?”
她故意问,“你嫌弃了?”
深深的屏息,他凛然道,“不沐浴也是香的,不嫌弃!”
“哄你的。”慕容紫喷笑,“来时在华庭就沐浴过了。”
她想想又说道,“不过倒是去池子那边看了一看。”
楚萧离在她耳边问,“觉得如何?”
“帝王寝居,自然都是最好的。”
“那你可喜欢?”
“有你在我才喜欢。”
这回答无疑将他取悦,往她唇上亲吻一记,他对她笑,柔软美好,“都是你的。”
说来也实在奇怪,一直以来慕容紫都觉得,她与楚萧离之间总存在着一种无迹可寻的紧绷感,看不见,抓不着,但切实存在。
好似一个不小心,所有的一切都会轰然坍塌,溃不成形。
可是在此时,彼此竟能够心神相通,像老夫老妻一般打趣笑谈。
即便是不着边际的无聊的说话,字句都能融进心里。
是因为在东华殿的缘故吗?
是因为……此地高处不胜寒,可是他却愿意与她分享,和她相依?
说什么俯览众生,并驾齐驱,谁稀罕那些啊……
哪怕是设计换来的一夜,她亦珍惜。
视线无意中落到他肩窝,宽松的薄袍下有雪白的纱布裹着,她伸手想去碰,被他抓住,蹙眉道,“不许胡闹。”
慕容紫晓得她咬得狠,肉都差点咬下一块来,比起他对自己……
缓了小半日,她手上的微肿早就消退了。
“还疼?”小心翼翼问。
他借机撒娇,“朕若是哭了,你可会觉得朕很没用?”
“呃……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落泪的。”
两人一起笑出了声,同时有些想念独自住在东宫的小家伙。
相拥,沉默了一会儿。
心太安了,慕容紫缩在怀抱里昏昏欲睡,依稀,听到楚萧离轻声的询问,“四娘,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她想了想,认真的回答,“好是好,就是不合时宜。”
诸多复杂的忧虑都简化藏在只言片语里了。
她是愿意的,只此时还不行。
楚萧离的眼底有一丝黯然滑过,良久应声,“也是。”
低哑沉厚的话语声来回在寝殿里飘荡着,似很近,又很远,久久不散。
睁开惺忪的眸,慕容紫转动眼珠子四处寻望,模糊的视线里,望到的许多都不真实,她再看回楚萧离,发现他也在静静的看自己。
“看出什么结果来?”他问。
“太寂寞了……”
“还好。”他淡淡言,又将她搂紧了些,“有你陪我。”
慕容紫安心的合上眸,回抱住他,嘴角溢出浅笑,“九郎,我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