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寂的殿中忽然响起男子凉薄无情的话语声,移眸望去,竟是楚萧离只身步入,众宫人们连忙动作,默然的臣服了一片。
继而,沉稳的步声缓缓迈入,回荡在空绰的内殿里,分明四下都安置着取暖的火炉,却与人感觉那样冷,宛如严酷的极寒来临,而此处,是深宫里早就被人遗忘了的角落洽。
那先前给宁玉华喂粥的宫婢此刻最是疑惑。因为是皇后问她可有商太医的消息,后一刻,皇上来了,还将她们的对话听了去,再答她,说,从未给过那样的机会。
是对皇后么?
皇上口中的‘机会’,又是什么钤?
“都下去吧。”
楚萧离在床榻正对面依墙的紫檀椅上落了坐,信手轻拂,撤了四下。
宫人们鱼贯而出,只留下宁玉华一人。
隔着一扇巨大的半透明刺绣屏风,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容。
楚萧离是不屑,而宁玉华则早已在暗自里惊惧不已,无处可逃的恐慌感开始在四肢百骸蔓延。
凭被他听到自己向宫婢的问话,再凭他那不留情的一语,她的秘密,被发现了……
沉默了片刻。
宁玉华壮起胆子往屏风外张望看去——
楚萧离正闲适的坐着,一手自若的放在身旁的小案上,头颅微抬,仪态尊贵,虽看不清他的脸貌,她却自行想象出了他此时的神态里,必定带着捉模不透的笑意。
尤是那抹被她想象出来的神情,令她再度不寒而栗。
宁玉华这才发现,对这个男人,竟惧怕到了如斯地步。
稍适,她强打精神,向着外面尽量镇定道,“皇上屈尊前来,臣妾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不管怎么说,无论他听到了什么,更或许早在这之前就洞悉了什么,眼下她已经没了月复中的孩儿,此事是如何都没法再追究的。
楚萧离压根没想与她计较这些。
这个女人由始至终都未真正入他的眼,她与谁行过苟且之事,全不重要。
故而,他只问,“今日的梅宴,皇后可曾想通透了?”
宁玉华又是一惊,虚弱的身子都僵得抖了下,不安的眸忽闪着,顾不上回答,反而急急忙忙的去揣测他问此话的意图。
觉出她的顾虑,楚萧离温和的笑了笑,连话语里都含着温煦的暖色,“皇后不必惊慌,朕暂且没有想要与你追究从前那些事的打算。”
那些事?
哪些事?!!
宁玉华想问,半开的唇齿蓦然紧闭,疑惑被她硬生生的重新咽回肚子里,转而,她强挤出笑容,顺从楚萧离的心思,道,“梅宴是两宫的相争,臣妾与皇贵妃不过是在无意中搭上了一把手而已。”
御书房的事情她听说了。
夏嬷嬷是替关氏死的,至于宋桓……
她一时还参不透,但这两个奴才在宫里亦有分量,加上现下入了夜,宫中又恢复虚伪的平静,便是表示此事暂且作罢。
楚萧离勾唇,“看来皇后在楚宫的这些日子,领悟颇深,那么,你不妨猜上一猜,朕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还能是为什么事?
宁玉华几乎是下意识的反映。
他来,并没有追究她肚子里孩子到底是谁的骨肉,说到关怀?那更不可能!
两宫相争与她无关,如今她手中唯一的资本——只有那一件!
松了一口气,她调整姿态往后倚靠,再开口,语调里自变化得魅惑诡谪,“皇上想知道皇贵妃的事?”
楚萧离冷然反问,“你知道多少?”
她笑,苍白的脸容言何嫣然?
怎样都是令人生厌的。
可是她的回答没有让楚萧离失望,她肯定道,“定然不会让皇上失望。”
“很好。”楚萧离波澜不惊,心下却是轻松少许。
萧晴子随宁玉华来到大楚,由是她知道的事,宁玉华兴许也知道。
他猜对了。
不曾废话,楚萧离直径要求道,“说来与朕听。”
“那可不行。”宁玉华语色狡黠。
她刚刚流产,身子骨实在发虚,稍稍移动都是头晕目眩。
若非如此,她早都亲自走出去,好好看一看,楚萧离到底是带上怎样的表情,来立政殿与她做要求。
“皇上,没有告诉过你,有求于人,不该是这样的语气态度么?”
音落,殿中响起男子轻快的笑声,兀自透着丝丝柔情和风流。
楚萧离转首来,深邃的眉眼锐利的穿过屏风,看向床榻上只剩下半条命的人,淡语道,“你告诉朕,朕需要用何种态度来对一个……不贞的皇后?”
不贞?
她是不贞!
话都说开了,宁玉华不再害怕,她大胆问,“我不说又如何?对我以性命相挟?你认为我还会怕?还会在乎?!”
连敷衍的回答都没有,楚萧离从容起身,卓雅的整理了下衣袍,只道,“好好养着吧,何时想说了,再谈不迟。”
她在乎与否,同他没有关系。
皇宫是座囚笼,他可以将任何人囚禁在这里。
那些秘密,她不说,便只能被深埋于此。
“皇上留步!”宁玉华急声叫住他。
欣长的身影停顿在远处,背对着她,永远都不会有眷恋的转身。
他停下来,只为她所知晓的有关慕容紫的所有。
低下臻首,青丝自双肩无力滑落,为宁玉华苍白的脸容平添几许憔悴,“敢问皇上一句……”
轻垂的眼帘里,缓缓流转着她不自知的害怕。
真实得无法用任何动听的谎言掩饰盖过!
酝酿了良久,她才看向那道绝世的身姿,问,“那天晚上的人,是不是你?”
言罢,她听见楚萧离极其轻慢蔑视的鼻息,冷冷的,高不可攀的发出微不足道的轻响。
她也只值这一点。
当然不是,怎可能是?
都不用他亲自说出这回答。
末了,楚萧离一言不发的阔步离去,徒留下渐行渐消的步声,从未有情,言何绝情?
宁玉华先是怔忡得反映不及,后而周身难抑的开始颤抖,眸光闪动得越发激烈,痛得几欲窒息!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不同。
慕容紫无非就是千千万万女子中,命生得好些的,可她宁玉华也不差啊!
她以为帝宠没有永恒,只要她来到楚地,入了楚宫,总有一天会得到她想要的。
她以为,即便那一*夜是千方百计的算计得来,至少有了孩子,楚萧离不至于对她太绝情!
孰料,原是她想得太简单,求得太奢侈。
直到楚萧离都行到了立政殿的外殿,蓦地,他听见身后传来谁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仿佛在咒骂着哪个,一句比一句更加恶毒,可是听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是痛不欲生的悲鸣。
他复又停下,轩昂的眉宇间盘桓着微小的疑惑,回首看去。
候在外殿的宫人们被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
皇后竟敢诅咒皇贵妃不得好死,当着皇上的面……
“皇上。”还是先前给宁玉华喂粥的宫婢,她卑微的跪在角落里,颤声为主子恳求,“皇后娘娘刚失了孩儿,心绪不宁,恳请皇上开恩,不要生皇后的气……”
“生她的气?”
楚萧离挑了眉,觉着这说法有些好笑。
在他的意识里,大抵这天下只有慕容紫能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也只有慕容紫能够让他记挂上心,用着许多功夫去和她计较那些鸡毛蒜皮。
生气这件事,只能给与在意的人。
其他都是无关紧要。
宫婢岂会懂得他话中的嘲讽,只顾埋着头,颤巍巍道,“这毕竟是皇后的第一胎,加上,加上……皇上与皇贵妃娘娘情深意重,难免疏忽皇后和宫中其他娘娘……奴才说这话并非责怪皇上,奴才只是……”
“你替皇后不值,对吗?”
楚萧离平静的低眸看跪在远处那渺小的身形,才是十三、四岁出头的年纪,懵懂脸容上溢出几丝焦灼。
他并未动怒,反在她怯怯偷抬起头来瞄自己脸色的时候,绽放了一个宽容的笑。
宫婢一僵,横下心点了点头,“皇上明鉴!”
内殿里,宁玉华骂声不绝,疯了似得。
声响来来回回的飘荡在立政殿的各个角落,盘旋在房梁间,甚至是萦绕在每件精美华丽的器皿之上,想让人忽略都难。
其他的宫人都在暗骂那小宫婢蠢!
自己要出头也罢了,说这些找死的话,想拉着整个立政殿一起给她陪葬不成?
半响没得楚萧离回应,不该说的都说了,她索性全豁出去,“往后皇上若有空闲,就来看看皇后吧,她是您的皇后啊!”
“可是朕的空闲,只想给一人,那人并非皇后。”
直接而清晰的话语声,与内殿的怒骂形成鲜明的对比。
宫婢不可思议的僵滞住。
全然忘了地位尊卑,愕然的直视向高贵无匹的帝王,和他淡薄的视线相触。
楚萧离仍旧和颜悦色,无暇的俊庞上洋溢着能够包容世间万物的王者笑容。
他可以宽容一个出言顶撞自己的宫婢,却无法分给自己的皇后丝毫感情,仿若他的感情自他生来就只能给一人。
他是楚皇,他对后宫所有的女人都有责任!
无视她们,眼中只有慕容紫,这对宫里其他的女人太不公平了!
“残忍吗?”唇角勾起弧度,他问,继而无需哪个回答,便自语道,“朕也觉得是有一些。”
……
半个时辰后,回了东华殿。
一片冷清。
已不会再有宋桓这个人,像着往日那般,在楚萧离回来的任何时候献媚的笑着迎来,嘘寒问暖,狗腿不停。
四周安安静静的,连半点人声都没有。
仿佛他不小心步入了一个虚无之境,这里,只有他自己。
压抑住莫名的心烦,找来高汶问了才知,小辣椒用了晚膳后,就出去了,东莱跟在她后头,她倒是没嫌烦。
至于去哪里,皇贵妃岂会把行踪说与奴才们听?
楚萧离按捺了性子等了片刻,便再而起身,亲自出去寻。
皇宫不大,素日里他这个做皇帝的人,来来去去常走动的无非就那几个地方,可真要找个人,倒是有些费神。
天愈黑,愈是冷得厉害。
若有似无的风在缓缓的流动着,卷起沁凉的寒意,深入发肤骨髓,轻易渗透进了人心里去。
化雪了,覆在宫殿顶端厚厚的积雪逐渐消融,顺着琉璃瓦的缝隙倾斜流下,滴滴答答的落着水珠,形成一串串雨帘子,从高处掉落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孤寂的声音。
如勾寒月,静谧的散发着盈盈白芒,那淡淡的光华笼着整座高低起伏的宫宇,将这个地方衬托得更加不可一世。
楚萧离独自穿行其中,最后,在梅林中找到了慕容紫。
比起白日的时候,林子里清冷诡寂了许多。
她背对着他,身上披的皮毛大氅已换成胜雪的那件。
从远处看去,一片雪地中,嫣红点点的林子里,恍似不经意,当真要被她吓出毛病来。
可她却浑然不自知周遭如何,专心一意的埋首于她想做的事。
在她的面前摆了只铜盆,就是平时用来洗脸的那种,再简单不过的样式,她蹲着,若有所思的将手里的纸钱一张张往燃烧的盆里送。
实难叫人想象她此刻的脸貌神态。
东莱站在她左侧近身的位置,眼睛红得跟什么似的,直勾勾的盯住燃得正盛的火盆,随时会嚎啕出来。
他的师傅死了,他难过。
虽这主仆两想的不是一件事,那抑郁寡欢的气场倒是难得默契到一起去。
直到人都来到十几步外,东莱才望见他,接着傻了眼,移眸将火盆瞅瞅,再心虚的换了他一声‘万岁爷’。
宫里是不许私下做这些事情的,只皇贵妃娘娘要,他没得办法,挖空心思都得找来。
再者,他压根就不相信为了这点事情,皇上会真的开罪发落哪个。
楚萧离走近,先是看了头都没回的小辣椒一眼,收回目光,直望住东莱,“你师傅安置好了?”
又在他还未回答前,见他就那么跪在化了大半的雪地上,半边袍子都湿透了,再道,“起来回话。”
东莱感激,颠颠的爬起来,红着鼻子眼睛,道,“回皇上的话,相爷说了,师傅的身后事交由相府操办,明日一早上朝的时候,就命宋文生往西门去接师傅出宫。”
楚萧离点头,“有玄成在,你大可放心,等到入殓的时候,你且出宫去送一送吧。”
听了万岁爷这个话,东莱真真忍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子不停往眼眶外钻。
他忙不迭低头,再度跪了下去,用力的吸了鼻子,哽咽道,“谢皇上恩泽!”
再奸猾灵光,也不过是十七的年纪,小着呢。
混迹在这复杂的深宫里,那颗心早就千锤百炼,形同老者。
他知道,若不是在东华殿当差,跟在皇上身边伺候,他活得必定更糟。
可是他的师傅是宫里最厉害的奴才,最终落得那般下场,寿终正寝都不能够,叫他如何不难过,如何不害怕忧虑自己的将来。
净了身,成了半个废人,只能一辈子在宫里耗着。
这就是他的命!
听得他啜泣的声音,正与烧纸钱的慕容紫叹息道,“行了,虽说你师傅没了,可你继了他内侍监总管的位置,只要你好好的伺候皇上,尽心竭力,安分守己,那些送死的事情皇上定然不会让你去做,莫要再难过。”
楚萧离负手在他跟前,瞧他可怜见的小模样儿,也是笑道,“皇贵妃说得没错儿,你又不会功夫,朕断不会叫你上阵杀敌,你亦不得你师傅那般稳重,撒个谎破绽百出,叫你去害人,你自个儿先吓死了,放在身边端茶递水,拍个马屁倒还不错,别的,朕也不指望了。”
东莱本就憋屈,现下还被数落的一无是处,他心里堵啊,抬起头来就道,“万岁爷,拍马屁也是门学问,奴才跟你打包票,就这,宫里没谁比得过奴才!”
“成啊。”楚萧离淡淡挑眉,无奈的瞅着他,“往后好好的拍吧。”
万岁爷着实没精神头和这些小的计较,谁是马,谁又要来拍他的‘马’屁!
“你先下去,朕和皇贵妃单独说会儿话。”
马屁功夫得到了认可,新上任的内侍监大总管缓释了心情,揉着眼睛,捏着眉心,退到了远处青云。
遂,楚萧离提袍蹲到小辣椒身旁,斜目看她手里那叠纸钱,眼底透出些许嫌恶,只问,“不冷?”
白日里断在这里的一小撮没成形的魂,那宁玉华都不得如此在意。
慕容紫没看他,幽幽道,“知道你不待见,可不这么做,我心里不踏实。”
她更知道,这做法很是虚情假意,尤其还是她。
自个儿的孩子没了,都只才草草了事的折了梅枝放在湖畔边上就了了事,换了别个,她还大张旗鼓的搬了盆,找来纸钱,虔心诚意的在这里烧。
楚萧离没辙的摇头,握住她动作反复的手,眸底泛起一片柔光,“别难过,这都是命。”
早在宁玉华挖空心思想对他算计的时候,就注定她肚子里的这一个……如何都不可能平安的降生,来到人世间。
“九郎,你不懂。”慕容紫回视他,认真道,“我难过的,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自己。”
楚萧离好似听懂了,眉间浅蹙,“开始讨厌自己了?”
若连自己都厌恶,如何再去喜欢这座本就不太好的深宫,喜欢永远都离不开深宫的皇帝。
她摇头,“还不算。”
只是不知到底能够延续到几时。
心底泛起不安的涟漪,楚萧离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唇边散出清淡的话语,“就算讨厌了也无妨,我喜欢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