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沐浴完毕的少女从花香药池中爬了出来,她随手披上挂在屏风上的鲛绡,半掩**,亭亭立于一面波斯银镜之前。
少女挽起濡湿的乌黑秀发,对着银镜内的自己仔细打量。她举起一个匣子,似乎在仔细思考什么,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叹口气,放下匣子,摇摇头。她把头发擦干,绾成一个高髻,褪去身上的鲛绡,穿上一件靛蓝蝉翼绸裙,外面披上一件貂裘短坎肩。画过眉,唇上染了朱红,想了想,最后抬笔在额头上点了一笔朱砂,这才来到阁外,向东厢走去。
她传过宽敞的庭曲回廊,园内花草奇石,数不胜数。当年,徽宗皇帝不知为何忽然对这葩草石头起了兴趣,大兴“花石纲”,搜刮天下奇石异玢,花草异树,此事便是由童贯与蔡京两人主持。他们将收集来的花石由好至差分为几等,先由差等进贡皇帝,每年依次进贡更好的花石;直到这徽宗皇帝已经对收集这些贱物彻底没了兴趣,天下最为奇珍的花石却是全落到了童贯手里。如今摆在这童府园林里,也不知比皇宫内苑的那些残次品好上多少倍。
东厢“云中阁”外站着两个婢女,托着银盘,盘内摆着几样jīng美盅皿。两人絮絮私语,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苦恼着。少女来到她俩面前,问道:“怜燕,南香,你们怎么呆在真钰哥哥门外,莫非他还没起来吗?”
两位婢女见了她,松了一口气,那名叫怜燕的侍女答道:“大小姐你来了便好,大少爷似乎昨晚又喝酒了,直到现在还没醒呢!这早膳都快冷了,我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女闻言点点头,道:“你们把早膳放在这里,就可以退下了。”想了想,又嘱咐道:“大少爷喝酒的事情,你们谁也不许说,尤其是义父大人。”两位婢女如蒙大赦,放下银盘,点头道:“谢谢大小姐!”
待两位婢女离开后,少女敲了敲门,端起银盘便推开门走了进去。谁知道这一进去便是满屋子的酒臭味,少女把银盘放在桌子上,立刻去把屋内窗户打开。她看到床底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排酒盅,掩着口鼻将那些酒盅拾了起来,打算偷偷扔掉。收拾了一圈之后,她忽然发现床底下没有靴子;再一看,那本应月兑掉的靴子居然还套在童真钰的脚上,想必是他昨天醉酒后,连靴子都没月兑就倒在床上了。
童真钰倒在床上,看上去像是一个歪七扭八的“大”字,居然还打着鼾。少女见了他这邋遢样,忽的没来由就笑了起来,就想模模这童真钰醉酒的脸。她刚伸出手时,不料床上的童真钰忽然翻了翻身子,握住她的手。少女吓了一跳,心间小鹿乱撞。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少女眉间的那笔朱砂,迟疑良久,叫道:
“……凝儿?”
虽然少女的名字中也有一个“凝”字,但她明白童真钰口中所叫与心中所想的并非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孩。她掩藏起自己内心的失望,露出微笑,叫道:“真钰哥哥大懒虫,rì上三竿还不起床,等着烤么?”
童真钰闻言,才恍然从酒后的幻觉中苏醒过来,取而代之的是宿醉后的头痛。他卷起被子,往身上一裹,道:“夜凝好妹妹,我这今rì头疼难受,你若怜惜我,就把这早课免了吧,权且让我好好睡上一觉。”
少女的名字正是童夜凝,乃是童贯所收养的义女。因比童真钰小,一直称呼他为“真钰哥哥”。童夜凝不但jīng通琴棋书画,虽然身为女儿,却通读四书五经,圣贤奥义,是京都小姐千金中有名的才女,甚至有人相传,她的才学可以与东汉文女蔡文姬相比拟。自从童真钰打跑了好几个给他教书的先生,这童贯便让童夜凝来做他的老师,每rì催促他起床,为他教授学业。
“下个月就要行冠礼的人啦,现在还要学小孩赖床,羞也不羞?”童夜凝笑道。没想到这童真钰只是翻了个身,闷头不语。
童夜凝见他打算耍无赖,便想吓吓他,道:“义父大人昨天夜里已经回来了,而且还来这云中阁看过你。”
这一句话,童真钰的头痛便好了一半,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身来,焦急问道:“义父知到我喝酒了?”
童夜凝见他上当,掩嘴轻笑,杏目一翻,啐道:“就知道你会害怕!昨天义父大人确实要来看你,但我对他说:‘真钰哥哥读书读得头疼,已早早睡了,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如隔rì再谈。’他觉得满意,便没有来,若不然,你可少不得一顿训斥呢。”
虽然,童贯对童真钰平rì里在汴京城内的胡作非为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亲自出面为其压阵。但他对义子的教育和要求却十分严格,一点不比那些将门弟子差。童贯不但让童夜凝教他读书,还请了诸多师傅来教他武功兵法,甚至童贯自己也会在闲时指点童真钰的书画。只不过,童真钰除了对兵法武功有着极高的热情,其他的便殊无兴趣,只图应付了事。
童真钰这才松了一口气:“真不愧是夜凝妹妹,冰雪聪明!”童夜凝听得他表扬,心里自然十分高兴。她想:若是能天天听到真钰哥哥表扬,就算替他捱骂也值了。
“那么我这就去见义父,免得他老人家担心。”童真钰从床上爬起来,童夜凝服侍他洗漱完毕,用过早膳。“义父大人正在密室与人议事,你不着急,先告诉我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童真钰听她提起昨晚之事,不禁想起容兰凝焉对他失望,冰冷的眼神,失魂落魄之感再次席卷而来。他抚着额头,叹息:“只怕凝儿她再也不会喜欢我了。”随后,他便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唯独没有提起决斗的事情。
童夜凝抿起嘴笑了笑,道:“我倒觉得真钰哥哥不必如此担心。”
“你可不要学那戌狗尽说些好听的哄我。”童真钰苦笑,“我是真心喜欢凝儿,然而她却对我如此冷淡,还说什么‘早华易逝,奈何韶光’,我虽然不懂这些文绉绉的疯话,但也能感觉出她是讨厌我。现在我这心里真像是被人用剑刺一般难受。”
童夜凝摇摇头:“这回真钰哥哥可是真的错了,女孩子在面对恋爱这种事情的时候,难免会心情复杂,犹豫不决,容兰姑娘当然也不免如此。我想她只是对真钰哥哥的追求还抱有些迷惘,若是说讨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童真钰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好受了些:“我是真心喜欢凝儿,若是她不搭理我,我也就不想活啦。”
童真钰并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却是让另一个人变得失魂落魄。童夜凝握起他的手,道:“真钰哥哥你可要好好的。其实,喜欢一个人,即使不能得到;但若能守护着他,倾心为他付出,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吧。”童真钰自然没有读懂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倒是模了模她的脑袋:“说什么呢!若是喜欢一个人,当然要和她在一起才可以,不然我怎么可能放心呢。”
童夜凝呆呆地望着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旋即绽放出笑容:“嗯!夜凝知道啦。”
随后童真钰离开云中阁,准备去找义父童贯。他想起与种师旭相约决斗之事,现在离牡丹花开之rì尚有一个多月,他必须好好准备才行。特别是昨晚与种师旭过招之后,童真钰也发现种师旭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甚至隐隐在他之上。
童真钰来到童家的演武堂,两位正在互相切磋武艺的少年见了他,立刻停了下来,向他鞠躬道:“义兄。”
童真钰鞠躬还礼道:“打扰两位义弟了,不知龙师父现在在哪里?”
这些少年都是童贯收养的义子。童贯对阵亡将士抚恤极高,对于他们的遗月复子,他也会收养代为养育。童贯因此在军队中威望极高,也备受这些少年崇拜爱戴,他们都称童贯为“义父”,称童真钰为“义兄”,童贯也要求童真钰对这些少年要以兄弟之礼相待,绝不可仗势欺人。
一位少年想了想:“龙师父早上来讲过剑法,现在应该是回房间了。”
童真钰点点头道:“谢过义弟了。”龙师父的房间在东厢,他便向东厢的房间走去。他来到门前,刚准备敲门,门却自己打开了。
只见门内那人身高六尺,一袭黑衣劲装,袖中藏剑,腰间缀着半身水银软甲,脸上却戴着半块黄金面具。
童真钰见了他,高兴叫道:“龙师父,钰儿可正找你呢。”
这位“龙师父”——龙药师,那半块金面具低头看着童真钰,嘴角稍微动了动,平rì里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此时稍显缓和。“所求何事?”龙药师缓缓问道。童真钰见龙药师已读出他的来意,便坦白道:“龙师父真是爽快,一语道破神机!钰儿今rì找你来,是向你学习剑术的。”
龙药师道:“我不是已经教给你‘应龙剑法’了吗?难倒你已经将这门剑法学得如火纯青,天下无敌了?”童真钰连忙摆手道:“那怎么可能!虽然钰儿每天刻苦训练,但若学的不是天下无敌的剑法,又如何天下无敌?”
“你还真是巧舌如簧!”龙药师大笑道,“各家剑法,说起来无非钩、挂、点、挑、剌、撩、劈,能把这些剑招融会贯通,有攻有守,见招拆招,便可破敌取胜,无往不利;至于这剑法本身却是没有什么高低之分。我教给你的‘应龙剑法’,相传乃轩辕黄帝所创,虽然剑式古朴,使起来一板一眼,但攻防兼备,拙中有巧,往往能在关键时刻逢凶化吉。你若能把这套剑法掌握得出神入化,只怕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豪了。”
童真钰巧笑一下,恭维道:“我当然知道龙师父给钰儿教的是天下绝学,但这‘应龙剑法’实在太过玄妙,钰儿怕自己还没办法把这门绝学融会贯通,就要成为他人的剑下鬼啦。”
龙药师闻言面sè稍变,童真钰见机会合适,便趁机把决斗的事情告诉了他。
“真是胡闹!那种师旭乃将门之后,又自小打军营生活,无论是经验还是韧xìng都不是吊儿郎当的你所能比的。你与那些市井流氓、泼皮无赖打打架也就算了,若是与种师旭决斗,决计讨不了好处去。这回你自己整出的烂摊子便自己收拾吧,我是不会帮你的。”龙药师斥道。
童真钰很不服气,自己与种师旭的决斗居然会毫无胜算,这怎么可能?龙师父也未免忒小瞧了我!可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毕竟他还有求于龙药师,便装作乖巧,点头称是,不做辩驳。龙药师叹了口气,道:“若是不行,便让童大人给那种师道说说,你就吃一回哑巴亏吧。”
童真钰连忙摆手道:“这可不行!现在义父正与那种师家的怄气,如果义父因为我而拉下脸面,那不就等于认输了。”“那你又想如何?死在种师旭剑下,看着亲人掉眼泪吗?”龙药师拂袖斥道。
童真钰眨了眨眼:“龙师父只要肯教我那种剑法,那我也就未必会输了。”
龙药师表面上虽然毫无变化,但明显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龙师父可不要装糊涂,上次你为义父护驾,便用了那种剑法。我已经问过其他义弟了,有人告诉我那叫‘谛血剑法’,对吗?”
童真钰见一向谨言慎行的龙师父居然慌了神,心里别提多开心了。这“谛血剑法”,他也只见过龙药师使用过一次:去年正月,童贯在赏灯节上遭人行刺,龙药师拔剑救驾;童真钰只见前来行刺之人瞬间被吞入红光之中,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从那之后,他便一直想找机会从龙药师那学来。但龙药师每次不是找理由搪塞过去,就是干脆地拒绝。
“我不是说了吗,这剑法yīn邪毒辣,若要练习必会损及自身;你乃童大人义子,金贵之躯,不适合练这种邪门武学。”龙药师摇头道。
童真钰咦道:“既然是邪门武学,那师父你为什么还要练?为什么师父能练,而钰儿又不能练呢?”龙药师见说不过他,干脆直接拒绝道:“我是绝对不会教你的,你放弃吧。”
童真钰已经预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所以他也准备抛出自己的底牌。
“那若是我去告诉义父,虽然龙师父每次都好似呆在屋内,实际上却是从密道遁走,不知去做什么事情。即使这样你也不肯教我吗?”
这件事本是童真钰在偶然之间发现的。但是他十分信任龙师父,所以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童贯,如今出言威胁,虽然手段有些下三滥,却也是迫不得已。若要赢过那种师旭,那就必须得靠这“谛血剑法”了!
龙药师却是面不改sè,干脆转身回到屋内,合上门道:“你去说吧,我不在乎。”童真钰以为他生气了,急忙拍门道:“我开玩笑的,龙师父,我不会给义父说的,你快开门吧。”
“……”
“龙师父,你若是不开门,钰儿就在这门外等着你,夜半三更也不会离开的。”
“……”
“你不信?那我便在门口候着。”
童真钰说罢便坐了下来,盯着门口,寸步不离。他果真等了一个时辰,然而龙药师屋内依然无丝毫动静,他便又试着敲了敲门,没有相应。童真钰心想师父难道是在打坐,考验我的耐心?便又等了半个时辰。
等到最后,童真钰实在是失尽耐心。他推开门,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那龙药师早已不知去向,怕是又从密道遁走了吧。
童真钰心中非常失望,心想这龙师父真是小气,居然对自己的徒儿藏私。他走进屋内。这时窗外的风忽然吹了进来,他听到一阵纸张响动的声音,循声望去:发现在桌子上摆着几页残卷,用镇纸压着,卷首上用古篆字著着《谛血剑经》四字。
龙师父到底还是肯传我“谛血剑法”了!童真钰心中大喜过望,拿起剑谱便翻了起来,发现上面尽是些不认识的篆字。童真钰平素不爱念书,这下可吃了个大哑巴亏,他心想到时问童夜凝去借一本书译看好了。
他把剑谱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了几行字,墨迹未干,一看便是龙药师的笔迹。
“我知道钰儿你一心求胜,只怕不得到这本剑谱便不会罢休,遂将其传于你。”
童真钰满足地哼了一声,心道:“还是师傅了解我。”他往下看去,“然而修行此剑法有莫大凶患,福兮祸兮,不得而知。你若执意修行,便拿去剑谱自行参悟,而且需与我约法三章。”
“其一,此剑法乖戾狠绝,杀意十足;为防止杀心噬体,你需每rì念三遍‘自在清心咒’。”
“其二,此剑法偏离武林正道,为天下人所不齿;若此后有人问是何人教你剑法,切不可报我姓名。”
“其三,此剑法共有七重,但你只可修炼至第六重;若是执意修炼至第七重,你便自废武功!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