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流星如同璀璨的烟花在空中炸响之时,瘦高汉子带着十多骑仅仅跑出数里开外,听得声响,在马上猛然回头一望,顿时心如刀割,全身颤抖之下缰绳几乎拿捏不稳,嘴里一声“大哥”尚末出口,热泪已经飞溅出来。身后汉子也个个面带忧sè,悲呛不已。
一个手提铁锤的汉子最为激动,狂吼一声,拨转马头便要原路回去。
瘦高汉子“嗖”的一枪拦住:“大锤王,给老子站住。许大哥用命换命,不是让你白白去送死的。你的命得给老子留着,好好活着回营去。许大哥不在,老子的话就是军令,谁敢乱来,就是不遵军令。”
手提铁锤的汉子姓王,善使一对大铁锤,天长月久,大锤王便成了他的外号。
玉碎流星是一种特殊的信号,只有在最后关头才能使用,往往shè出之时,必定是快要全军覆灭,或者准备以死相拼的时候了。
阻拦他的高个汉子也姓许,单名一个正字,除了许大哥外,队里属他官职最高。军中规矩,正职不在或阵亡,由高到低副职补上,所以他的话在此刻就是令。
大锤王双目泛红,闻得军令二字,咬牙强忍悲愤又转了回来。
许正顾不得脸上热泪,急声令道:“全速向南,再跑三十里就是浑水河,那里就比较安全了。”
马蹄带起新鲜的泥泞,旋风般去了,全然没有发现附近一处枯草丛中,一只灰sè信鸽“朴楞朴楞”腾空而起。
寒冬未到,可冷风带来的寒意已经可以透骨而入。或许,冷的只是天气,寒的却是人心。
许正策马扬鞭,脸上挂着泪珠在风中一路挥洒,因为谁也不知道,刚才尚未出口的大哥二字的真正含义。许大哥对别人来说,只是一个义薄云天的好兄弟,好汉子,好都头。
自已与他都姓许,别人也只以为是一种巧合。他们都猜错了,因为他就是自已的亲大哥,一nǎi同胞的兄弟。
许正永远都不会忘记,四年前的场景,哥哥穿着光鲜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威风的路过家乡时,四里八乡都轰动了,老少爷们都露出了羡慕的目光,纷纷议论许家老大出息了,许老太太生了一个好儿子。
可大哥刚到家门,便“扑通”一声跪在地止,给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磕了两个响头,坐了小片刻就要走了。
自已与母亲去送他,白发苍苍的母亲走不快,拉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一句话都没有说,捧着热乎乎的鸡蛋慢慢的将他送到路口。当自已临时提出要跟哥哥投军时,母亲却流泪了。
哥哥死活不肯答应,自已当时还埋怨哥哥,怪他只顾自已威风,不肯照顾弟弟。可他让自已逼急了也不肯同意,后来看自已铁了心非去不可,还千万交待不能进刺候营。可自已偏偏不肯听他的,哥哥是刺候都头,自已也要成为都头,也要像他一样威风,到时候好衣锦还乡。
顺利进了岳家军,许正拼了命的战斗,几次下来,得到指挥使的青睐,自已终于进也了刺候斤字营,一年后又顺利当上了副都头。
刺候营分两部分,一是山字营,一是斤字营。
可自已与山字营都头是亲兄弟这个秘密,却一直保存了下来。此次联合行动,正在暗中欣喜可以与哥哥并肩作战的许正。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哥哥当年为什么不肯让自已参军,为什么拼命阻拦自已进刺候营了。
因为,他是想让自已两兄弟留下一个给老母亲送终啊。
什么营受伤最多?刺候。什么营死人最多,刺候。最危险的任务让谁去?刺候。
凄风冷雨断肠人,打马狂奔中,许正心如刀绞,大哥的影子突然在眼前出现,他满面鲜血,神sè狰狞起来,大声嘶吼着:弟弟,快跑,你快跑啊!我手下的十来个兄弟,你都给要带回营去!”
声声有泪,声声带血,如重锤击心,许正心中一个激淋,突然清醒过来,停在了一处岔道口。
这三天两夜,金兵状若疯狼不眠不休,紧紧咬在身后。撤退时的六十多名弟兄,转眼间就让金兵杀死了一半。刚才大哥以命换命,又死了一大半。此刻绝对不是伤心的时候,这剩下的十多条xìng命,可不能报销在这里,自已必须把他们带回去,大哥才死得有价值。
“下马,二人一骑,留下六匹空马交给沈兄弟。我们在浑水河岸汇合。”军令如山,许正一声令下,数人立刻翻身下马,一骑双乘,继续向南奔去。
沈兄弟真名沈淳,为人机jǐng,轻功最佳,许副都头让自已留下来做什么,他心领神会。
寻了几根枯枝,将远去的蹄印弄得凌乱不堪,又原路返回,将剩下的六匹马缰绳系在一处,赶在前面,在数百米的泥地上,跑了几个八字型的连环大圈,直到完全看不出来方向,才抄另一条小道上远远跟了上去。
二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在往rì,也就是一鞭的距离。可对于现在的许正及手下兄弟来说,每过一秒,每跑一步都是熬煎。
嘴里喘着粗气,血红的又眼盯着前方,跑着跑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青灰sè的林子。众人都是心中一阵狂喜,出发之前早已探明,穿过这座林子,便是浑水河,看来片刻就能到了。河滩尽多砂砾,少有淤泥,方便通行。现在秋季河水枯浅,深不过膝,可以涉水而过。只要过了浑水河,再往前百余里就是宋营,那命就保住了一半。
正狂喜之间,一匹战马突然前蹄一软,口吐白沫摔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连带马上两人也摔了一身污泥。
实在太疲惫了,没rì没夜的跑了三天,就没有好好啃上一口草,刚才换马又添加了一个人的重量,这匹马是给活活累死的。
众人正在狂喜的心同时突然一沉,累死了一匹,那剩下的五匹还能坚持多久?对于刺候来说,战马就是跟自已的xìng命一样保贵,深入敌后,如果没有了马,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而此时就算过了浑水河,还有百余里距离,光靠双脚要走多久?
许正心情极为焦虑,向左右张望着,希望沈醇能够做好伪装,尽快赶上来,可又等了片刻,来路之上始终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怎么办?是过河而去,还是在此等待沈醇赶来?
许正犹豫片刻,决定二者都不取,先冒险进林,一边等待沈醇过来,一边稍做休整:“于兄弟,推前半里,设明暗双哨。余下兄弟跟我进林休整,煮点吃食,沈醇兄弟肯定马上就到了。他现在蓄了马力,到时可以换乘”
“许副都头!金狗指定还吊在后面不远,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撵上来了,进林升烟动火,再远都能望见,岂不是自暴露行踪?要不过了河再说。”于兄弟姓于,单名一个礼字,长得人高马大,可面糙心细,平rì里便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善使一只狼牙棒。
“是的,副都头!金狗肯定离我们不远,今rì不比往时,爪牙多,点子硬,我们一生火,他们闻着味儿就追过来了!我同意于兄弟的意见,等过了河再休整”
大锤王也不太赞同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进林休整。
许正横了他们俩一眼:“金狗不是爹生娘养?不是五谷杂粮喂大?不是肉长的是铁打的?追了三天三夜,他们也得喘口气,一时半会估计也跟不上来。
再说也不是我不想跑,而是马没法跑了?刚才就死了一匹,就算过了河,最多再撑十来里又能怎样?没遮没拦,金狗望着黑影追也能逼死我们。利索点,割条马腿,进林修整,先喂马吃点草料。让马先吃饱了,自已再弄点热汤垫巴垫巴,只要能有两柱香的功夫,战马有了力,或许大伙就能熬过这一关了。”
见许正已经决定,众人不再说话,于礼安排点了两名jīng兵前去布哨。
大锤王掏出腰刀割了一条马腿,随众人进了林中。
进了刺候营,什么都要学,使刀弄枪等份内事除外,乔装打扮,口技暗语,传递书信,拷问情报,什么都要jīng通,升火做饭就自然更加不在话下了。
垒炕架锅,拾柴生火,取水烧汤,片刻功夫就熬好了一锅马肉汤,生姜干辣子放得出奇多。
这时节乍暧转寒,最怕出汗后再受冷风吹,外寒一逼,内热一生,肯定病倒。在这逃命的关键时候生了病,就等于阎王爷下了贴子,离死不远了。
喝点热汤热水,正好发发汗。
十条汉子也不嫌烫嘴,风卷殘云,狼吞虎咽。
三天粒米未进,这时候热汤进喉,那叫一个舒坦,将胃里烫服服贴贴的,暧洋洋的。许正大口吞咽马肉,一碗呼啦下肚,哪里能够?又来了一碗。肉刚送到嘴边,猛听“嗖”的一声破空,这敌情响箭是暗哨所发!刚刚放松的神经立马绷紧,随着箭声由远及近,一阵急促的马蹄动地而来。
“兄弟们,上马,金狗撵上来了”
不待许正吩咐,十人迅疾如风,翻身上马。
于礼突然喊到:”副都头,不是金兵,是沈醇兄弟。”
许正勒住缰绳,转头眺望,刚才明哨双哨埋伏的斜坡之上,一人六马,速度快如离弦之箭,正直冲下来,果然是沈醇。
不对,六匹马怎么会有如此声势,莫非?
不待他细细考虑,沈醇在马上远远的比划了一个圆圈,然后用力向前一指,这是快跑的意思,他后面有人,肯定让金狗咬上了。
“大锤王,于兄弟,你们带弟兄先撤,穿林走。我来挡他一挡,大家河岸会合”许正急速道。
“副都头,要走一起走”大锤王知道金兵的厉害。
“少废话,后面不知有多少,让大队金狗咬住,咱们一个都走不了”许正怒眼一登,好似要喷出火来。
“都头小心”大锤王不敢再多言,双手微一抱拳,带领大伙住树林深处去了。
转眼间,沈醇已经冲到了身前,马上居然多出了两个人,原来是刚才埋伏在坡上的明暗双哨。
许正拨转马头,将铁枪横在胸前:“沈兄弟,如我不在,你代都头一职,负责带领大伙过河。”
谁知沈醇哈哈大笑:“许都头,你这个命令兄弟可要违抗一回了,后面最少有十多名金兵,我远远的看了几眼,那气势定非常人。你一个人能挡得了多久?来来来……我陪着你,多为兄弟们换点时间。”
许正虽不情愿,可也知他说的是实情。于是改口道:“也好,沈兄弟留下,你们两位兄弟,速速将马送进林去。与其他兄弟一起快快过河,不用再等我们。”
留下来,肯定是有死无生,可这是唯一的选择,明暗双哨眼含热泪,抱拳穿林而去。
得得得……又是一阵马蹄由远及近,雷鸣般响起,坡顶出现十三骑人马,那马高大神骏,马上人一sè青衣,速度奇快无比,转眼间已冲到坡下。
十三青骑不偏不移,视二人为无物,直接闯将过来。
许正征战几年,沈醇时间更久,都是尸山血海闯过来的,很多时候,他们都是金兵的恶梦,铁枪之上也不知染有几多鲜血,从来没有让人如此小视,暗自恼火。
青骑尚有百来步,沈醇出手了,他的武器就是箭。古人善shè者能shè穿重叠九重甲,隔空三面锣,他虽然没有那等力道,可百步穿杨却是不在话下。
寒光一闪,如同流星迸发,嗖……擒贼先擒王,一只雁翎箭激shè当中之人。沈醇极有信心,在弓箭上浸yín十多年,虽然不可能像元帅的震天弓一般神乎其神,但箭无虚发是肯定的,而且这箭上还有巧劲。
箭破弦惊,shè穿了秋风,shè穿了秋雨,直奔青衣人胸膛。
为首之人闪电般伸出二指一夹,手指漆黑枯瘦,如同jīng铁铸成,隐隐有金属光泽。
似碰非碰之时,那箭却突然一转,向下shè去,原来沈醇的目标跟本不是人,而是马。只要没了马,这百十里的地方,任你轻功再高,自已也能从容月兑身。
按说他这一箭,在技巧上面绝对是妙到颠毫,可时不予我。他shè错了对像。
青衣人微微一愣,手指激速闪动了一下,指尖冒出了两道白气,然后就停住了,箭头离马月复尚有三寸距离,而箭尾却夹在他指尖,尤在微微颤抖!
沈醇瞳孔急剧放大,这是人还是鬼?怎么有这么快的速度与指力?
可已经来不及思考了,青衣十三骑已经冲到了眼前。
沈醇弓起,弦断弓裂。
沈醇拨刀,刀断刀飞。
随即胸口一凉,热血溅出,一只箭透胸而没,居然是刚才自已shè出的最后一只箭。
“好冷”沈醇嘴角挑了挑,想努力的笑一笑,可血泡从口腔中冲出,淹没了一切。
几乎同时,许正怒吼一声,长枪挽出三朵枪花,枪尖“呜呜”直响,带着凛冽的劲风,直戳当中一骑。
长枪一往无回,杀气汹涌澎湃,许正刚一出手,眼角猛跳,一股寒意悄无声息直奔左肋而来。
尚未及身,那股寒气刺激得肋下肌肉连跳,好像自已已经让这股力道贯穿。
斜眼一瞥,一只长矛后发先至,已经在电光石火间刺了过来。
许正力贯双臂,猛然回枪,枪尖半路撞上长矛,一股沛然力道传了过来,由枪及腕,由腕及臂,由臂及胸,胸口猛然一闷,手上再也拿捏不住,长枪月兑手飞出。
许正大叫不好,反手拨刀,刚触及刀柄,胸口一凉,一只长矛透胸而入,刺得对穿,月复部剧烈疼痛之下,鲜腥之味涌上嘴角。
青衣人将长矛搅了一搅,鲜血顺着矛身汩汩而出,许正用力去捂,哪里能捂得着?热血从指缝不断涌出。
许正喘息了一下,嘴角一个血泡破裂开去:“何人杀我?”
青衣人缓缓抽动长矛,每抽一寸,便带得鲜血汩汩而流,yīn森森的笑道:“杀你者,金帝麾下-海东青”。
许正一愣,目光放出光来:“海东青?哈哈哈……许某也同海东青交过手了。”
笑了两下,眼前突然出现了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手里捧着热乎乎的鸡蛋正慈祥的微笑:“大伢子,细伢子,娘给你们煮了鸡蛋,热乎着……快回来吃啊!”
许正恍恍惚惚,好像看到了哥哥正从前面走来,便想跟他打个招呼,左手一松,鲜血如泉狂喷,顿时气绝,栽下马去。
秋雨大了起来,原来淅淅沥沥的银针细线做化了豆大的雨滴,肆无忌惮的拍打着大地。如同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也在这秋雨中颤抖。
兵锋过处,战马嘶鸣,刀枪闪耀下面,是数不清的鲜血,无尽的悲鸣哀怨,千百年来,从来不曾停歇。
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军人尚可殊死一博,百姓只能引颈待割,连天蔽rì的血泪也填不满这人xìng的贪婪。
这是历史的jīng彩,却是人类最最深切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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